論壇

狂風刺進雙耳，喧囂的噪音砸在感官上，屋外的天氣宛若要將她吹走似的，羅琳格抓緊馬匹上的韁繩。

莎姆對自己的罵言；桃爾西和瑪斯的告別；無法從口中吐出的那些痛苦，只要一直凝望著滿天的白雪，這些瑣碎的情緒宛若都能被冰霜給帶走似的。

但是，在血液總算歸於平靜之後，這片漆黑的世界所回報給羅琳格的，則是強烈的不安。

闔上茶色的眼眸。凌厲的大雪讓羅琳格的視線變得無足輕重，她只好在腦海裡回想著城鎮的道路，依循著記憶去拉動韁繩。

可那份不安卻因為失去的視覺而變得更加具體。

『我……很害怕嗎？』

在大雪中，羅琳格對時間的感受變的模糊，內心的思緒在她不自覺的情況下流露出來。

她始終處在安全的狹縫之中。

做為惡魔契約者，擁有不被精靈覺察的能力，即便被強大的精靈契約者感測，羅琳格也不會流漏出半點破綻。

做為騎士的她，自邊界營那時過後獲得了他人的憧憬，即便羅琳格並不想要那樣的威名，但無可否認，那些喝采，是由謊言所鋪成。

而她始終擁有逃離這一切的能力，忘掉自己的所作所為，然後逃到其他國家，又或是佯裝平常，從此與惡魔契約者斷絕關係。

當然，羅琳格內心的天平早就傾向了一個方向，而在這之後，她也將正式踏出安全的縫隙。

但她依舊害怕著將近的未來。

那個正式成為惡魔契約者的一員，被世人所知後，受到指責的未來。

「我……已經做好覺悟了。」

羅琳格睜開了雙眼，殘忍的冰雪世界再度迎入眼簾，可即便她能在冰冷的風暴中無數次望向黑空，又或是在燭光盈滿的房間裡向他人傾訴決意，置在天平上的心臟卻仍然不安的跳動。

『我真的做好覺悟了嗎？』

無自覺的，內心的聲音再度環繞在那寂靜的空間中。

或許是被不安感摧殘到失常，即便羅琳格曾無數次期許著能夠聽到莎姆的聲音再度傳來。但此刻，羅琳格卻期望著，這樣脆弱的心聲，不要被任何人聽見。

「……」

最後，正如羅琳格所願，沒有任何聲音自內心的空間回傳過來，回應她的，只有帕瑪森規律平穩的腳步。

羅琳格拉動韁繩，暫時揮開那些沉重的念頭，根據她的印象，接下來所要衝向的前方，便是索特城的城門。

時間緩緩流逝，很快的，城門處的幾個人影，似乎因這不斷逼近的聲音而望了過來。

雖然這只是羅琳格的猜想，但只要阿莫伊的情報沒有出錯，早上出現在城門的大量守衛應該已經離去，更何況在這殘酷的天氣下，會繼續看守城門的衛兵，所剩不多。

「——停——！」

守衛似乎發出了巨大的怒吼聲，但那些聲音也只是被雪給掩埋。

羅琳格目視著在風雪下漸漸浮現出的人影，在驗證了自己的猜想後，她抓緊韁繩，幾乎要將身子壓在馬背上，要直接衝過眼前的阻礙。

「快停——！」

緊張感捏住心臟，衛兵高嘯的聲音駛過肩膀，時間幾乎要煞停在這一刻，但等到羅琳格回神時，視野裡只能看到一片空曠的荒野和一段距離外的森林。

她已經離開了索特城。

「成功了……雖然也沒特別做什麼……」

回到衝鋒前的姿勢，羅琳格稍微坐穩身子。一度凍結住的時間似乎開始繼續流動，帕瑪森筆直的向著令人感到畏懼的森林前進，但羅琳格的意識卻停留在了方才的那個瞬間。

剛剛的城門，是羅琳格無數次來往，也是她第一次從艾拉特城來到索特城時，和奧蘿拉一起通過的城門。

而方才從耳邊飛逝過的叫聲，羅琳格也有印象。

或許說再清楚不過了。曾經在凌晨繞著城牆奔跑的日子，她也無數次聽過那個衛兵和其他人說話的聲音，而那個衛兵，也是當初試圖攔下她與奧羅拉的人。

但是，不曉得是因為不會再有見面的機會了，還是不敢去注視對方的眼神，羅琳格始終沒有回過頭。

「已經……回不去了吧。」

充滿死氣的鬱香已經將她包圍，騎乘在馬匹上的她沒入森林，即便現在的羅琳格想要做些什麼，也已經沒有了回頭的機會。

＊

即便是在陰暗的森林中，暴風雪仍然在肆虐。

羅琳格的視線穿過雪花的縫隙，聚焦到遠方的灰暗天空，馬匹疾速奔馳的狀態下，她只能艱辛的在樹林間穿梭。

提前砍下擋路的樹枝，用神咒的火焰照明，或是在千鈞一髮的時刻拉著帕瑪森轉離方向，不管怎麼說，在森林裡的移動並沒有那麼簡單。

羅琳格移開注視天空的視線，一顆巨樹卻忽然出現在她的前方，她立刻調整手裡的韁繩，帕瑪森就這樣在驚險的狀況下，以毫釐之差錯開了撞毀的命運。

「哈啊……」

在短暫的嘆息過後，羅琳格再度將注意力集中，即便自離開索特城已經過了一段時間，但干擾視線的黑夜還沒有這麼簡單就會散去，而她直到現在也還未發現卡絲汀娜他們的蹤跡。

更何況據點被破壞時，是在今天的凌晨，即使羅琳格已經做好準備，但現在才急起直追，恐怕也沒辦法輕易趕上。

再來，森林的占地巨大，在不曉得對方位置的情況下，羅琳格也不認為能夠馬上發現卡絲汀娜她們。

又或許，最先發現到的，會是道森。

「……」

身體被射穿的回憶歷歷在目，羅琳格鮮見的感到一股惡寒。

「只能繼續在黑暗中前進了。」

在決定了自已的行動後，羅琳格再度調整手裡的韁繩，指引著帕瑪森繞開前方的一顆巨石，但卻又馬上示意帕瑪森停下。

「……是誰？」

羅琳格回過頭，在方才錯過的石頭上，羅琳格的眼角捕捉到了，一個灰濛的人影。

從馬匹上下身，雖然不曉得怎麼溝通，但羅琳格還是示意著帕瑪森停留在此處，她就這樣向著坐在石頭上的那個人影走去。

女性。茶色的雙眼捕抓著對方的身影，方才所感受到的灰濛來自於對方身後波浪般的灰色長髮，怪異的是，對方身上僅套著幾件單薄的衣物，不是正常人會選擇在這樣的天氣下用來衛寒的穿著。

「……」

從這幾個特徵，羅琳格已經大致推斷出對方的身份，但她還是將手移置到腰間的騎士劍上，然後才緩緩的唸出對方的名字。

「——夏蒂。」

曾經在尋找狼人時給予幫助，並和羅琳格宣告，要清理掉她周圍惡魔契約者的人形精靈。

宛若現在才回過神來似的，坐在巨石上的人影緩緩轉了過來，在凝視到對方面孔上的灰色雙眼後，羅琳格更是握緊了手中的握把。

「……羅琳……格？」

只是，羅琳格還是放開了手裡的劍，在那陣微弱的聲音傳來時，羅琳格所目睹到的那片面容，脆弱的像要崩解一般。

上次見到類似的表情，是在去年的冬季。

並不只是單純的流漏出不安，而是雙眼中的所有情緒被切割成無數碎塊，對方的理智僅抓著最後一根絲線，向著毀滅的結局衝去——那個曾在奧蘿拉臉上見到的歇斯底里，出現在了夏蒂臉上。

「夏蒂，妳在這裡做什麼？」

「……」

對方沒有回話，灰色的雙眼像是發楞似的一直盯著羅琳格。

時間一直流逝，夏蒂的眼睛連眨都沒有眨過，羅琳格只能感到懾人的不安。

曾經，為了讓奧蘿拉能夠恢復到可以對話的情況。羅琳格拉上了遮蔽陽光的窗簾，抓著奧蘿拉的手，讓對方來體會到自己的存在。但是——

喧囂的白雪無情的渲染大地，沒有任何的歇息，而狂風也是，自那遙遠的黑暗中襲來，折斷脆弱的樹枝。


站在森林中的她，身軀甚至不比樹木高大，她要怎樣才能勝過這樣的災難？

羅琳格只是無力地注視著對方，更何況夏蒂就和莎姆一樣，是她無法碰觸到的存在。

最後，無情的暴雪沒有停下，而就在宛若連對方的存在都要隱沒在漆黑時，夏蒂才緩緩地張開嘴。

「羅琳格……妳現在……要做什麼？」

夏蒂沒有回答自己的問題，但似乎已經不重要似的，那雙灰色的雙眼重新拾起目光，將目光投向羅琳格。

「……」

而現在則變成了羅琳格陷入沉默。

她還記得，在春季時，夏蒂和她說過的話。

『我不會馬上去清剿惡魔的，可在我把斯蘭特的事處理完之後，我就會立刻去處理掉它們。』

回想起的那句話蘊含著的強烈惡意。羅琳格緊張的強嚥下口水。

『進到森林裡然後幫助被追殺的惡魔契約者』，要是就這樣告訴夏蒂，羅琳格只能預見到糟糕的未來。

「我……要去解決森林裡的事情。」

緩緩地開口，儘管不曉得這樣的迂迴有什麼用處，但羅琳格並不想無視現在的夏蒂。

「現在森林裡很危險……羅琳格，我建議妳現在離開拉索特會比較好。」

離開拉索特——這樣的話已經不是第一次聽見，無論是身為人形精靈的夏蒂，還是和人形惡魔簽訂契約的卡絲汀娜，都說過類似的話。

「那妳不離開嗎？」

「我……」

被質問過後，夏蒂低聲喃著，她的視線望向地面，過了許久之後，那顫抖的聲音才被風吹撫過來。

「我不清楚，我根本無能為力……」

細膩的聲音蘊含著沉重的情緒，像是割著喉嚨似的，就連一旁的羅琳格都能感覺到疼痛，但夏蒂的聲音只冒出了一會，沒有繼續延續下去。

「……不管有多危險，我都得進去。」

對話似乎不會再繼續下去，羅琳格轉過身，向著方才下馬的地方走去。

「——等一下。」

夏蒂的聲音從身後傳來，羅琳格回過頭去。

對方的身體懸在半空，腳底升起的氣旋輕輕搖曳著灰色的髮絲，那雙灰色的雙瞳泛著螢光。

到了這個時刻。羅琳格才總算回想起，這個外型和人類無異的存在，被稱作精靈。

但她還沒來得及反應，灰色的精靈拖曳著自己的手，將指尖移向前方——也就是羅琳格的位置。

灰色的光芒從夏蒂的體表溢出，光芒宛若強勁的氣流一般流向她的指間，片刻，凝聚在指尖上的光芒化作星點，像是有了實體似的，即便沒有觸碰到那顆光球，羅琳格也感受到了深刻的重量。

最後，夏蒂只是眨了眨眼，那顆光球瞬間破碎，朦朧的灰色光芒向著羅琳格撲來。

宛若在另一個世界。樹枝被吹斷的聲音、大雪拍打身體的刺痛感、森林裡飄盪的鬱香，這些全部被切斷。

但與曾經射穿身軀的光束不同，灰色的光芒只是將她層層包覆，化作螺旋般貼合到羅琳格的皮膚，最後滲入體內。

直到最後一絲的光芒自羅琳格的眼前消散，她才再次回到被冰雪侵蝕的森林中。

「剛才⋯⋯那是什麼？」

在短暫的遲疑過後，羅琳格向著重新坐回岩石的夏蒂提問。

「祝福⋯⋯雖然我盡了全力，但這是我剛拿回力量後第一次使用，所以我也不曉得能有多少效果。」

在聽完夏蒂的回答後，羅琳格閉上了雙眼，體察起身體的狀況。

祝福——也就是精靈所給予的強化。

雙耳似乎捕抓到了遠處的聲音，羅琳格睜開雙眼，視線似乎聚焦到了更遠的地方，儘管不曉得具體發生了什麼變化，但五感似乎增強了不少。

「⋯⋯夏蒂，謝謝。」

「不⋯⋯這大概是我少數能為朋友做的事了，更何況我也沒先經過你契約的那個精靈同意。」

聽到夏蒂的話，羅琳格下意識的觸碰向腰間的騎士劍。

傳來的只有一如往常的奇特安心感，除此之外別無所有。

「我想它……應該不會在意。」

羅琳格把手從劍上挪開，向著夏蒂致謝。

「……」

灰色的精靈沒有再表示什麼，她對著羅琳格微微頷首。

實際上，受到祝福這件事，羅琳格並不明白有什麼含意。

她轉過身，向著帕瑪森的方向走去，手指無意識地貼到了騎士劍上。

安心感。那份感受依然沒有變化，寄宿在劍上的白點並不理會這件事。

可她，並不是精靈契約者。

「先向著聲音的方向過去吧。」

再次駕著帕瑪森奔起，不曉得是不是祝福的緣故，視線變得更加清晰，雙手深刻的體會到了韁繩的粗糙，羅琳格甚至嗅到了混在森林氣息中的那一絲腥味。

可即便刻劃在感官上的情報變多，也只是讓天平的負載增重，直到無法承受、碎裂。

最後，煩悶的思緒不會減輕，沉重的重量拖曳著羅琳格的心臟，通向更深的漆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