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壇

黃昏。陽光瀉下，空蕩的訓練場僅有兩道人影在穹空之下佇立。

溫熱的血液淋濕指尖，金光炫目的險些睜不開眼，在拉索特的寒冬之中，如此奪目的夕陽並不多見。

——最後，白光漸離，金光晦跡，等到天色總算恢復到了雙眼能夠直視的地步，羅琳格才總算確認到了，倒在地上一動不動的罌粟。

『結束了？』

『結束了。』

望著坐在訓練場角落的莎姆緩緩飄來，羅琳格把騎士劍收回劍鞘，甩了甩這段時間積留在手上的血液，向著倒在地上的罌粟走去，將她抱起。

『妳跟這個戰鬥狂打架後還要負責載送她嗎？』

『總不能把她丟在這裡吧……』

將昏迷的罌粟抱至身前，對方的身子也和自己一樣，浸滿了惡臭的血腥味。自從羅琳格掌握了神咒後，這幾日與罌粟的戰鬥，都會以這樣的結尾收場。

『話說回來，我有事情要找卡絲汀娜。』

羅琳格走入通往據點的地道，向著又趴回她頭頂的莎姆講著。

『什麼事情？』

『早上我們不是碰見了道森？我想至少要和卡絲汀娜說一下這件事，之前的據點就是因為道森的偵查能力而毀掉的。』

『羅琳格……妳不覺得這種事不該留到現在才說嗎……』

『因為卡絲汀娜這幾天都不在據點啊……況且最近在據點裡找人又很不容易。』

『什麼意思？』

羅琳格沒有回話，她走出陰暗的地道，望著擁擠的會議廳，不發一語。

『人真多啊——』

『畢竟之前一直在拉惡魔契約者進入組織啊……』

曾經就算拉上所有成員都坐不滿的桌椅，現在為了更大的空間被清理掉，各個不知道來自何方的惡魔契約者在據點裡來回奔走，接踵而至的腳步聲和談話聲幾乎霸佔了整個空間，人群的燥熱灌進耳內，羅琳格只是一直站在通道口，不想走入前方的人群中。

『妳不進去嗎？』

『……』

『妳不是還要找卡絲汀娜？』

「哈啊……」

深嘆了口氣，羅琳格稍微抱緊懷中的罌粟，走進人群。

可意料之外的，原先設想的擁擠並沒有發生在羅琳格身上，或許是因為身上的腥味太過濃厚，周圍的人都面露難色的向外多退了一步。

『……看來妳很臭啊，羅琳格。』

羅琳格沒有理會莎姆那宛若習慣似的嘲諷，只是繼續在人群中尋找那黑髮黑眼的身影，但在被人堵塞的密密麻麻的會議廳中，只有一個埋頭迎向桌面，瞪著紙張的灰髮女子吸引了羅琳格的視線。

「希嘉麗，妳有見到卡絲汀娜嗎？」

「——羅琳格！？」

希嘉麗猛的抬起沉重的頭，在羅琳格的眼裡，那雙灰色的雙眼驚愕地撞進她的視線，似乎文件的煩擾已經把她折磨得有點恍神。

「不……我沒看見，幾天前就不知道她在哪了。」

希嘉麗疲倦的回答，晃了晃昏昏沉沉的頭，把方才折磨著她的文件置至一旁，然後再度正眼看向羅琳格。

「啊……妳把罌粟放在這張椅子上吧，等一下我會把她帶回房間的。」

「麻煩妳了。」

羅琳格小心翼翼的靠向木桌，把罌粟放在希嘉麗身旁的木椅上，然後在起身離開的那一刻，瞥見了放在桌面上的那些文件。

「這些文件是什麼？」

「我在清算倉庫的存貨，現在於會議廳裡奔走的人大概有一半是在幫我處理這件事。」

「另一半呢？」

羅琳格還沒來得及開口，趴在頭頂上的莎姆就把身子向前挪了幾下，俯瞰著希嘉麗，等著對方的回答。

「……在幫薇希還有淺擴大據點。」

「這樣啊！」

聽到了滿意的回答後，莎姆慢慢的把身子挪回了原先的地方，而這段期間，希嘉麗疑惑的目光，則一直注視著羅琳格。

「怎麼了嗎？」

「我只是在想……妳跟惡魔的關係很好。」

「會嗎？」

「至少我跟洞貓的關係不可能變成這樣，那個惡魔或許在等待我哪一天失去一切，被後悔吞噬……」

「……有什麼我能幫得上忙的嗎？」

灰色的雙眼望了過來，好一陣子都沒有移開，那渗人的執著似乎也隨著視線依附到了羅琳格的身子，向她扎根，耗磨著她。

「因為……最近在過冬，而且據點的人變得很多，所以倉庫裡存放的糧食快要不夠用了——我已經，不想再看到人們因為寒東而產生嫌隙了。」

「沒有辦法從別人那買來嗎？」

「羅琳格。」

希嘉麗忽然嚴肅的望著她。

「怎麼了？」

「我們沒錢。」

「……」

『我感覺早上的時候好像聽過類似的對話。』

「沒錢？」

羅琳格沒有理會莎姆的譏諷，只是懷抱著疑惑又詢問了一次。

「嗯，沒錢。」

「可是之前奧蘿拉不是給了一大筆錢嗎？」

「什麼時候的事？」

「就是去年，我護送奧蘿拉回到狄卡羅國那次，你們不是要求了惡魔契約者和金錢做為報酬嗎？」

「……羅琳格妳是怎麼知道的？我記得女帝有要求不要讓妳知道……」

「啊……」

那陣奇特的氣味從喉嚨中湧起，羅琳格回想起了那日的夜宴，擺在木桌上的餐盤裡放滿了各式的奇特種子和樹葉，而坐在對桌的卡絲汀娜精神看上去一點也不正常。

「……是卡絲汀娜和我說的。」

「那就……沒辦法了。」

希嘉麗有些疲倦的說著，然後定格了好一會，才慢吞吞地說下去。

「那些錢，已經被卡絲汀娜拿走了。」

「……哈啊？」

「大概是今年春季開始吧，她每個月會帶著錢外出，然後過個一周左右，她就會口袋空空的回來，而這次她也是帶著僅剩不多的錢出去……如果按照慣例的話，大概明天或後天就會回來了吧。」

「她把那些錢拿去做什麼了？」

「不曉得，只是這樣下去的話，我們大概只剩下一個辦法可以度過這個冬天了。」

「是什麼？」

「打獵。」

羅琳格不可置信地眨起眼睛。曾經在艾拉特城當任騎士的時候，因為任務的需求，羅琳格也曾主動在森林裡狩獵野獸來果腹。

『這個時節會有動物在森林？』

『應該都在冬眠吧。』

『那妳是要去哪裡狩獵野獸？』

漫步在城外的森林裡，腳底下的枯葉發出細響，羅琳格記得在昨日傍晚，希嘉麗向她叮囑過的事情。

『希嘉麗說會讓已經在森林裡狩獵的同伴和我解釋。』

羅琳格望著前方，在層層樹影的隱蔽下，似乎有幾個人正佇立在那，對方手上的武器格外顯眼，但並沒有任何一個人對她展露出敵意，於是羅琳格只好快步靠近那些埋藏在樹後的人影。

「羅琳格女士！希嘉麗說需要幫忙的人是您啊！」

棕色的頭髮，碧綠色的眼睛，那名男性見到羅琳格後就迎上前打起招呼，而男性的名字，羅琳格並不陌生。

「歐恩？」

那是曾經在尋找狼人的途中，和羅琳格交戰過幾次的男性，除了有著面向罪惡之人的特殊能力外，也總是揮舞著一把菜刀在戰鬥。

「……最近好像沒怎麼見到你，你過的還好嗎？」

而歐恩也是羅琳格第一個帶回據點的惡魔契約者。

「……」

被那樣的詢問後，歐恩看向自己的手，那把宛若黏在手上的菜刀破碎後，卡絲汀娜給了他一把新的武器，他手中所抓著的，是一把刀尖平滑，刀刃鋒利的長刀。

「……和之前居無定所的日子相比，現在的一切像作夢一樣，我一直很感謝您。」

「那就好，話說回來，我們要狩獵的是什麼東西？」

「啊……希嘉麗沒有和您說嗎？我們要狩獵的是魔獸。」

羅琳格停滯了一會，意想不到的答案竄進耳內，她皺起眉頭，昨日傍晚的記憶浮現在眼前，那位埋在文件裡的灰髮女性，似乎急躁的有些失常。

「……魔獸是能吃的嗎？」

「似乎不是所有部位都能吃，而且每一支魔獸能吃的部分都不一樣，不過據點裡好像有人知道怎麼分辨。」

「這樣啊，那該怎麼狩獵？」

「因為魔獸見到人就會衝上前襲擊，所以只要在魔獸出沒的地方——也就是這裡，碰見魔獸，然後殺死它就行了」

「我明白了，開始狩獵吧。」

「等等！」

在將手移至腰間時，歐恩忽然叫停了羅琳格的動作。

「怎麼了？」

「……您應該可以獨自狩獵吧。」

「什麼意思？」

在受到質問後，歐恩的手微微顫抖，用力握著刀的握把，然後再次面向羅琳格。

「我還沒有辦法好好運用自己的能力。」

「你的能力是針對邪惡的……」

「嗯，如果我認為一個事物是邪惡的，那我的能力就會使我變強，而在那個瞬間開始，我會被默特——被我的契約惡魔佔據身體，但現在默特已經完全將裁決權交給我，而且再也不操作我的身體了。」

「那不是好事嗎？」

「但是，只要我沒有發自內心的認為一個人是邪惡的，我就沒有辦法運用那股力量，而不使用力量的我，可能就只有體能比一般人好上一點罷了，因此我想要鍛鍊其他事物。」

歐恩看向身後的其他幾個惡魔契約者。

「那就是，和其他人一起戰鬥的能力，現在的我也總算有了同伴，甚至『第二心臟』這個名字還是採納我意見取的，我也不用像之前一樣孤僻的活著……」

歐恩回過頭，面向羅琳格，有些慚愧地說著。

「但是，我之前也見到了邊界營的那場戰鬥，那不是我們能觸及的境界，如果和您合作的話，我大概就連磨練戰鬥技巧都做不到呵。」

看著對方低下頭的樣子，羅琳格停滯了好一陣子，才繼續說著。

「我明白了，我會在離你們稍微遠一點的地方找看看魔獸的。」

「啊！非常——」

「但是——」

歐恩喜悅的神情忽然煞停，羅琳格有些緊張的，用顫抖著的嘴說出平時不太會說出的話。

「但是……我不覺得，想要變強這種心情，是需要這麼羞愧地說出口的，你應該更自信一點。」

「——謝謝！」

羅琳格向著歐恩微微垂首，歐恩便轉身向著同伴走去。

『羅琳格，妳什麼時候變成這麼有自信的人了？』

果不其然，在將那種話說出口後，伏在頭頂上的莎姆立刻發話。

只是，羅琳格並沒有理會她。

『……羅琳格？』

茶色的雙眼注視著歐恩他們的身影漸漸遠去，羅琳格仰起頭，在褪去樹葉的樹枝之間，那堆積著灰雲的天空呈現在她的眼前，強烈的冷風從她的身旁吹起，而羅琳格既感受不到寒冷，也無法望見那或許埋藏在灰雲後方的星空。

「我……又迷失了嗎？」

在空蕩的樹林裡，那微弱的聲音像是要隨著樹枝一同被風折斷似的。

『……』

而在她的內心之中，也有另外一個佯裝正常的聲音，被風逝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