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章

禿鷹穿梭在錯綜複雜的樹林中,儘管肆意生長的枝葉和樹叢已經完全遮擋它的視線,但它並沒有降緩浮行的速度,善用著惡魔不會被接觸的獨到之處,穿過一個又一個障礙。


現在,禿鷹正在被追殺。


「──!快點!!」


禿鷹嘶啞的喊著,幾隻魔獸從方便躲藏的草叢中彈出,它們向著禿鷹的後方奔去,這些受到禿鷹控制的魔獸衝向了那個一直跟在後方的追殺者。


接著,一道火焰忽然升起,脫離了樹林的遮掩,衝向穹天,最後剩下的,只有耳邊那野獸死前的哀鳴聲。


「哪一個!──哪一個才是!!」


接著,一道箭矢忽然浮現在了禿鷹的後腦,帶著方才那烈焰一般灼熱的色澤,劃向了它。


「該死的。」


轉瞬間,又一隻魔獸冒了出來,躍到了禿鷹和箭矢之中,箭矢紮實的破壞了魔獸軟弱的外皮,滯留進了體內,一道火焰就這樣在箭矢上點燃,瞬間膨脹,如飢餓的怪物一般,將魔獸啃食殆盡,一直到枯灰的軀幹落在地上才平淡的熄滅。


「不可能是道森啊!那傢伙沒有這種程度的神咒。」


禿鷹幾乎崩潰了的大喊著,既能趕上它的腳程,又擁有這種強力的神咒,甚至能夠威脅到沒契約的惡魔的能力,這樣子的怪物,只可能是精靈王的直屬護衛。


長期居住在拉索特國的人形精靈契約者至多也只有五個,同樣待在這塊土地,一直計畫復仇的禿鷹知道得一清二楚。


拉索特國的道森已經被排除了可能,活躍於檯面之下的簡可沒有那種實力,始終跟在教皇身邊的那個『守衛』不可能離開教皇,而斯蘭特國的那兩個,一個失去了力量,一個被關在了教堂底下的監獄。


「狐狸應該不太可能騙我......」


禿鷹在腦海裡仔細思忖著情報的正確性,這些情報是來自和它一同降下長冬的惡魔──狐狸那得來的,只是在對方忽然拋下它消失後,資料就沒有再更新過了。


可萬幸的是,狐狸的線人,已經在不久前找上了他。


「......不,就是那個線人洩漏了我的位置!」


禿鷹低聲罵道,鎮靜下自己的心情,佯裝著沒注意到剛從它頭頂駛過的箭矢,命令著更多魔獸去拖延追趕者的腳步,線人有著證明自己的證據,所以禿鷹幾乎沒有做什麼應對措施,因為那個線人至今為止,所提供給它們的所有情報,幾乎可以說和他們三個惡魔是一丘之貉了。


「我是不是──運氣太差了。」


原本計畫要肆虐百年的長冬才過了十年就被打斷,其中一個珍貴的同夥因此下落不明,而另外一個惡魔同夥則在最近離他而去,使他只能獨自一人進行復仇,最後以為能仰賴的線人則讓他陷入被人形精靈契約者追殺的處境。


「不行,我手頭上的魔獸還有很多,只要能找到破綻。」


人形精靈僅有七位,但就和一般的精靈一樣,這七位的能力和強弱都不一,只要能夠先推斷出身份,就或多或少能從傳聞或軼事裡得知對方的能力以做出對策。


「──不行。」


禿鷹排出了現在拉索特上的五名人形精靈契約者後,剩下的那兩個,都是沒法找出破綻的存在。


其中一個是自混亂時期起,從來都沒有人見過的精靈。


而另外一個──是在數十年前,破壞長冬的金髮男性。


「......是他。」


禿鷹讓衝進視野裡的金花淡出視線,自從他開始逃逸後,他以往走過無數遍的樹林小徑裡,就一直冒出他先前從未見過的金色花朵。


在長冬被破壞後的這數十年間,禿鷹除了計畫新的復仇方式外,他也沒忘記在那場大雪中,扯著一道金光,劈開暴雪的人。


長得盤到地面的金色長髮,存著金光的雙眼,手裡隨意使著的巨劍。為了對抗那個怪物,禿鷹在這段日子裡一直在尋找著對抗他的方式,可那種種的特徵,都指向了在禿鷹記憶裡,一個對惡魔而言最毛骨悚然的存在。


「日琅──可他不是已經──」


日琅。教團的英雄,在擊殺了惡魔神後又擊殺了精靈王的存在。但是禿鷹記得,在拉索特國的紀錄裡,日琅的契約精靈早就已經和他解除契約,讓他踏上永無止境的征途。


「就算真的和精靈契約獲得了較長的壽命......這畜牲真的有可能一直默默無名嗎?更何況他......還是人類。」


人類是愚蠢的,這點禿鷹深信無比,他們從不像精靈或惡魔那樣有長久的壽命,因此,他們也沒什麼耐性。


「該死,到底該怎麼辦。」


沉重的腳步聲已經逼近禿鷹,那一次次落在地面的重量都讓禿鷹無比懼怕,儘管禿鷹能夠使役的魔獸還有很多,但他被逼趕而至的前方,是森林外的空曠荒地。


「不行,我會在那裡被箭射死。」


儘管幾乎能遇見到自己的結局,但禿鷹還是擺脫了身後受樹木遮掩的森林,只能無奈地衝進那片空曠的荒地,到頭來,對抗那個被稱為英雄的畜牲,禿鷹只知道一件事。


──竭盡全力去遠離金色的花。


「──結束了。」


在一輪的逃竄過後,禿鷹抵達的地點並不是空蕩的荒地,而是由盛開的金花佔據的──花田。


冬風吹過,盛放的花搖曳著,它們的香氣被捲入野風,將勢大的金色渲染向愣著的禿鷹,直到那股清雅的花芬撲鼻,理應沒有任何感受的惡魔才總算回過神,看著那站在花田中央的金髮男性,他手中已經揮動的巨劍。


「躲開了?」


男性疑惑的低聲自語。實際上,禿鷹並沒有意識到自己受到了攻擊,在它踏入花田的同時,那道帶著花香的斬擊就向它襲來,但真正使它躲開必死攻擊的原因,是從身後襲來,貫入它翅膀的箭矢。


「如果在後面追著的不是眼前的這個畜牲......那──到底是誰......」


刺進翅膀的箭矢像燒起來似的,奪去了禿鷹僅有的那片羽翼,它落在地上,灼熱的疼痛在禿鷹的體內亂竄,到處啃食,留下痛苦。


「你這......畜牲!怎麼還活著!!」


禿鷹對漸漸逼近的金髮男性喊道,但男性幽然的面孔沒有一絲波動,只是平靜地靠進禿鷹,望著禿鷹身後詭秘的森林。


「是誰?」


男性低聲道,可森林就像方才那樣,只傳來了沉重的腳步聲,那把嫌的笨重的巨劍就這樣自然的落在了禿鷹跟前,濺起的塵土差點淹沒在地上喘息的它。


「我懂了......難怪我沒辦法推測出你的身份!你不是當初那個毀了我牧場的畜牲!你是跟在他身邊,沒和任何精靈契約的──」


在相近的距離下,禿鷹望著那鬱然的面孔,總算得出對方的身份,是在日琅還以惡魔神為目標,四處殺害惡魔時,就一直跟在他身後的普通人類──也就是在日後,被紀錄到拉索特國教典上的初代教皇。


「不對,這也不是你的身份!」


禿鷹扯著嘶啞的聲帶喊道,拉索特國的初代教皇,只不過是眼前這名金髮男性的外殼,而生在其中,把那雪白的長髮染成純正金色的,則是原先與日琅訂下契約的人形精靈。


「哈啊......你是很喜歡和畜牲配種嗎!精靈王的直屬護衛!!」


在禿鷹帶著過去的憎恨叫囂後,那道金色的雙瞳忽然轉向,孕育著偏執的眼神啃咬著禿鷹的全身,那幾乎將要奪走禿鷹將逝的生命,男性將那把巨劍高舉,隨之朝著它落下。


──砰。


一把長槍飛來,為了將其擋下,男性停下原先的動作,旋起身子用劍將其打飛。


「歐內斯特,冷靜點。」


「你還好意思叫我停下?你為什麼會出現在這裡──會議主!!」


穿著布滿灰塵的軍服,在剛踏入花田的當下就被瞬間叫停,屬於過去的騎士拉起弓弦,過往的仇恨化作數發炙熱的箭矢飛出,他從幽深的黑洞裡抓出一把閃著螢光的長槍,使勁扔向阻擋著他的敵人。


「你又要針對我嗎!就像你在斯蘭特戰爭做的那樣!!」


「我什麼也沒做。」


「就是因為你什麼都沒做啊!拉索特國拿著那鱉腳的理由在長冬過後馬上開戰,而主張和平的會議主居然就這樣袖手旁觀!」


歐內斯特──亞恒喊著,他的聲音在空中打轉,金花的香氣似乎有意的不向那趨去,他曾經該保護的國度已經沒入歷史的長河,任何有關過去的一切都消散在了虛空,即便拉索特國裡的斯蘭特派能夠引起盛大的浪潮,那也不再是他的斯蘭特國,而斯蘭特國的那位騎士,他的過去,也永遠都不會有人知曉。


「──憑什麼?你就這麼愛護你創建的可悲宗教嗎!?」


「是啊。」


「──」


亞恒的聲音鬱結住,無論怎樣猛烈的攻勢,會議主都沒有邁開腳步,他依舊站在禿鷹的身旁,輕率的揮動巨劍,仇恨的火焰、希望的螢光,都被糜爛的花香掩蓋。


「......你別想阻止我,會議主,我要碰到禿鷹的屍體,我要知道讓長冬降下的方法!」


「我不會讓你哪麼做的,亞恒。」


「那告訴我為什麼啊!」


「──這是我和日琅的約定。」


只有那麼一瞬,在陳述過往的記憶時,會議主那平淡的幽然面孔上流露了一絲情緒。


「......你是我的敵人......從你沒阻止那個混帳殺了精靈神時就一直都是!我不管怎樣都一定要殺了你!」


深沉的恨意在歐內斯特的手中化作一把騎士劍,那股執念向著會議主襲去,甚至都使空氣中悠然的花香漸漸產生了變質。


「你可以恨我,歐內斯特,那樣比較快。」


會議主緩緩地執起巨劍,儘管他的動作仍和原先沒什麼差別,但就像已經擺好了架式一般,面視著曾經的同事。


人形精靈、終究是人類開始與精靈簽訂契約後的新名字,在那之前,他們七個都只是精靈神的直屬護衛,所以,歐內斯特的價值,只有精靈神還活著的時候存在。


「但是你戰勝不了他啊!歐內斯特!尤其是在這金色的花田裡。」


第三者的聲音撞入了這場對峙中,那個滯留在會議主和歐內斯特之間的禿鷹,被一朵藍色的花朵貫穿身軀。


艷麗的藍色花瓣抹過禿鷹的瞳孔,在它生命的最後一刻,出現在它眼前,為它帶來死亡的,是自稱狐狸線人的那個男人。


「你在做什麼!!簡可!!」


歐內斯特衝向了禿鷹正在消逝的遺體,「堅城」那許許多多變質的能力的其中一個──「會客室」,再怎麼說,也得要用對方的遺體才能夠閱覽記憶。


「不要著急,歐內斯特。」


本不應出現在此地的簡可打攪了現場,他把手指插進他淺黃色的頭髮裡搓揉,低聲吟唱幾句,一朵藍色的巨花從地底升起,擋住了歐內斯特的道路,而就在這一刻的遲緩,禿鷹那惡魔的遺體完全消逝在了空中。


「那是什麼?簡可,你並沒有那樣的能力。」


在解決了一邊的麻煩後,簡可看向了站在另一側發問的會議主。


「你很快就會知道的。」


簡可微笑著,在原地輕輕踱著腳步,儘管他也知道準備逃跑的小動作躲不開金花的監視,但一切已經準備就緒了。


藍色的花像是活起來似的,花瓣詭異的張和收縮,最後宛若暈眩似一般,嘔吐出了一顆不規則的石塊。


「好了!!歐內斯特,你知道這個石塊是什麼嗎?」


簡可沒來得及撿起那顆石頭,為了躲避揮來的砍擊,石塊就這樣乾脆的落到地上。


「我不在乎那是什麼,我還在地下監獄時你一定就在策畫這一切了!你打算在我在成功復仇的那個關鍵點攔截!!害我失敗!!」


簡可悠緩的躲開了騎士劍,這段時間,在他身後的會議主只是盯著落在地上的石塊,一直到簡可再度發話。


「算了,也行吧。」


簡可嘆了口氣,落在地上的石塊忽然崩解開,化作了藍色的絲線,流入了藍花的花蕊裡。


「畢竟你們也知道,雖然我也是精靈神的直屬護衛,但我的能力平時也挺弱的,我很羨慕會議主的金花──所以在得到這個能力的時候,就自動變成了類似金花的外觀了,結果就是只學到了點皮毛,不過這朵「藍花」除了像金花一樣有監視的能力外,還有一些特別的能力。」


花謝了。藍色的花瓣落到地面,墊在荒蕪的泥土上,發出螢光,互相揉和,向上生長擬出了人形。


「吸收靈魂,然後使用這個靈魂,這就是藍花的其中一個能力。」


──吭


落到地上的金屬發出響聲,歐內斯特僵持住了,藍花所擬出的人,是斯蘭特國的王,也就是他應當守衛的存在,也是在最後捨棄他的存在。


「有一點我得聲明,歐內斯特,你說我想看你在成功復仇的關鍵點失敗,大錯特錯。」


簡可的手穿進了花瓣擬成的人形中,抓握住了那個留在心臟位置的石塊,硬生生的握碎。


「我是想看你絕望的樣子。」


藍花擬出的幻像碎裂,瞬間失去了原先的色澤,枯萎的花瓣奔向了地面上的金花,出現在簡可眼前的是跪在地上的歐內斯特,而這樣的景象稍微讓簡可癡迷了片刻。


「原來如此。」


同樣,也就是這一分的遲疑,花香撲鼻而來,簡可身後的會議主揮動了巨劍。


「你就是那個,我應該要解決掉的其中一個禍害。」


巨劍沒能成功奪去簡可的性命,只砍下了他的右手,沉重的金屬在空中翻轉,打算再度發起進擊。


「可惜不能如你所願呢。」


簡可壓著右手的出血,儘管奔湧而出的鮮血沒有止下的意思,但他臉上的雀躍卻沒有退去。


「來看看金花能不能戰勝藍花吧。」


在金色的花田裡,數朵藍花從地面迅速攀出,開始侵吞周圍的金花,而在會議主的周遭,也同時盛放出了無數朵巨大的藍花,那些藍花向著會議主聚攏,一直到他被困在了無法透光的黑暗中。


──砰


沉重的金屬毆打著藍花的牢籠,巨大的聲響不間斷地傳了出來。


「看來不能撐多久啊......歐內斯特!你的王已經死了!以那樣的方式受到傷害,你的王將永遠承受無止境的痛苦吧。」


惡劣的笑容浮現在簡可的臉上,他對著沉悶在花田中的歐內斯特喊道。


「從今往後不會再有任何人知曉你的過去或與你同在!如果你有該復仇的對象──那就是這整個拉索特國!」


──砰、砰、砰、砰


巨響變得更加劇烈,金色的光芒幾乎要從藍色的花朵間迸裂出。


「如果你想殺死會議主,只要你施放了長冬,那他就一定會去阻止你的。」


簡可的聲音和漸閃的金光,這些無疑都開始推動著歐內斯特行動。


「就讓我來告訴你吧!長冬只不過是把天氣變冷的詛咒儲存在石頭裡,然後把石頭擴散到各地而已,你的話有更好的辦法對吧!」


歐內斯特站了起來,他看著簡可放開了壓在右肩的左手,指向天空。


「就在禿鷹沒法翱翔的天空中,使用精靈的力量,以你自己為肉身,施放長冬吧!」


「──不行,歐內斯特,不要去做。」


會議主的聲音從藍花的拘束中傳了出來,一隻從花堆中伸出的手硬生生地撕開了藍花的阻礙,歐內斯特看了過去,片刻,又回過頭看著在止著血對他露出微笑的簡可。


「我......恨你們所有人。」


「那真是太完美了。」


「不行!」


會議主總算掙脫了藍花的拘束,但另外兩人已不在原地,方才美麗的金色花田已經變成了雜亂的荒地,金色,藍色,紅色,三種顏色互相媾和,形成了詭異的景象,站在那之中的金髮男性,只是望著一束光向著穹空深去,沒入了雲層,然後顯現出了自己的真身。


一座浮在空中的城堡若隱若顯,那曾經是屬於精靈的國度,但現在已經發生了變化,在歐內斯特和亞恒的精神被揉和後,出現的城堡就像隻生物一般,吐露著自己的怨恨──之後,白雪落下。


十月末,在拉索特國的一處角落,屬於惡魔契約者的開闊訓練場裡,羅琳格陪著其他惡魔契約者訓練。


這是在她捨棄了騎士的一切後,暫時用來打發時間的事務,這或許將一直到她找到新的方向為止。


然後,冷風吹過,在她面前的幾個人面露苦色,抱著雙臂打顫,而早已不知道自己是惡魔契約者還是精靈契約者的現在,羅琳格已經體會不到那股寒冷。


茶色的眼珠望向天空,白色的細雪落下,只有一件事情是知道的。


「──冬天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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