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八章

在那之後,就像罌粟所猜測的那樣,羅琳格來到了訓練場,只不過,和以往小心翼翼的神態不同,羅琳格這次來到據點的方式,似乎魯莽到了一個極致。


這一點,罌粟只是觀察羅琳格的神情,便理解到了。


她看著羅琳格的手移至腰身,幾乎暴力的將沉重的劍從劍鞘中拉出,那重量在她的手上翻轉,斥停在了半空,那刺激著皮膚的怒意,和銳利的鋒芒,正迎著自己。


但是罌粟並沒有因此就把劍向她迎去,她像以往那次一樣,讓劍脫離手心,被重力牽引落下,消失不見,無論是任何人都知道的,這是將武器收起的方式。


罌粟沒有打算和自己對戰,羅琳格就這樣領悟到了這點。


「……我意識到了一件事。」


『我請求您殺死我,這是唯一能讓我解脫的方式,也是唯一!唯一能拯救到我的事!!』


在聽完那句話後,羅琳格確確實實的領悟到了伊諾索比這四個字的涵義,而那真相,卻是對她最大的譏諷。


「……妳一直以來,都在嘲笑我對吧!」


羅琳格對著站在前方的她喊著,不知是什麼樣的緣故,整個訓練場裡只有罌粟一人,她不需要擔心自己的心聲被任何人聽見。


「我一直以來,都沒怎麼能傷害到妳,就算我的力氣比妳強勁,就算我的速度比妳還快,如果不拖進持久戰的話,我根本就不能──」


儘管憤怒似乎已經衝昏大腦,但這次的戰鬥,羅琳格抱持著的,並不是傷害罌粟的想法,也不是打算至她於死地,只是在她體內奔馳著的所有情緒,已經要衝出全身,而那抒發的對象,則是一直以來玩弄著她的罌粟。


而被那溢滿情緒的茶色雙眼所注視的那個她,只是閉著雙眼站在原地,沒有任何要將劍執起的意思。


「……」


吸氣,吐氣,在這等待的一息之中,混雜了那不屬於自己的空虛感,羅琳格的雙腳被那樣的空虛包裹住,最後,從她腳底揚起的烈火,將她推湧向前。


在奔向前的時刻,兩隻手將劍的重量拖至身後,那股火焰也同樣包裹住手臂,慢慢延伸至劍身,儘管能感受到溫熱,但卻不會灼痛,因為羅琳格知道,那樣的熱焰,源自於自己。


無論武器本身再怎麼精良,但有件事是不容質疑的,當那樣的烈焰充斥在劍上時,無論如何,都是把能殺死人的凶器──儘管知道這點,羅琳格也沒有打算停下,像是將內心的不滿全部打擊出去一般,鋒利的劍身揮砍出去,目標是那站在身前的罌粟。


──吭。


「我……已經看穿妳了,妳在等著的就是這樣的事!!」


那句話和金屬的撞擊聲同時發出,騎士劍所勾勒出的軌跡,它停滯在了另外一把紅色的劍上,而那把劍就是罌粟的武器。


在騎士劍劈開罌粟腰身的前一刻,血紅的劍憑空出現,落在了她已經擺好架式的手中,擋住了從側面迎來的重擊。


可與羅琳格的武器不同的是,紅劍的劍身相當纖細,而操作劍的罌粟也沒有羅琳格那般的怪力,即便將全身的力氣壓在劍把上,也抵擋不住那沉重的推動。


而同時,在被羅琳格的劍推移的那一刻起,騎士劍身上裹著的火焰也緩緩的纏上紅劍,即便吹撫著強勁的秋風,那火焰也沒有一絲的搖曳,就像黏著住了一般。


無論是速度還是力量,這兩樣近乎決定劍士素質的能力罌粟完全沒法與羅琳格並肩,但是,她能贏過羅琳格的,並不在這之中。


紅色的雙眼映出光芒,罌粟手中的劍也同樣滲出血光。


──那大概不是正常人能做出的舉動,羅琳格感嘆的想著。方才還處於劍壓下的罌粟,不曉得是依靠跳躍力還是蠻力,又或是劍的特殊之處,以兩把劍互相啃咬的那個交點,她從地面彈起,飛躍到了半空,甩開了黏在劍上的烈焰,在那停留於空中的寶貴時間裡,她扭動腰身,將劍鋒迎向羅琳格,揮擊。


──吭。又一次,兩把金屬碰撞到了一起。


儘管那是突如起來,近乎不可能抵擋得住的奇襲,但早在一開始,羅琳格就已經識破了罌粟的能力。


身體強化、幾乎樸實到不行的能力,但與其他惡魔或精靈不同的是,罌粟手裡所握著的那把劍,也是她身體的一部分。


──將劍放開,落入黑洞,然後消失。這樣將武器收起的方式,幾乎每個契約者都相當清楚,但罌粟的劍從來就沒有進到黑洞過,總是直接消失。也就是說,那把作為她身體一部分的紅劍,能夠順著她的意,不管在何時何地,都能憑空出現在手中,或消失。


除了這種能夠來去自如的能力,在此之上,同為身體一部份的那把劍,也能夠受到身體強化的影響,要是想要擊敗罌粟,無論如何,都需要針對那把劍的方式。


只消片刻,那把劍就這樣憑空消失,灌輸在騎士劍的力量就這樣揮空,在身體還沒恢復架式的那一刻,罌粟就已經從空中落到了地上,那不詳的血劍又再度出現在罌粟手裡,朝著羅琳格急駛而來。


──完全來不及做出應對。用劍去阻擋攻勢或是抓準時機反攻,羅琳格能做的只是狼狽地躲開攻擊,抓緊在那一刻,重新把劍好好的握在手中。


但在她回身重新面向罌粟的同時,那把不詳的血劍又再度映入視野,不過與之前不同的是,羅琳格來得及做出應對,她驅使著全身傾盡全力,將騎士劍同樣揮向對方。


只是,那血色的光芒又再度映在劍身。


──碰。


那聲撼動不存金屬的銳利,就只是兩把重物撞到了一起,憑空迸出的聲響吹起訓練場的塵灰。


那傾注全力所打出的攻勢,完全無法推動那受到強化的紅劍,在巨大的壓力下,兩把劍就這樣停滯在空中。


假設是正常人的戰鬥,那或許交鋒到此刻就已經結束了;其中一方終究無法忍受對方的力量,又或是兩人打算各退一步重新發起進攻──但是,罌粟能做到的,很明顯不只這些。


鮮紅的劍就這樣在羅琳格的注視下,離開了罌粟的手心。對方迅速的蹲下身,穿過羅琳格的側身,繞至她的身後,在騎士劍還因為失去力勁的紅劍而喪失平衡時,那把劍就這樣不見蹤影,憑空出現在了羅琳格的身後,正對準著她的後背。


後背打著冷顫,那不安的感覺充斥在身後,距離被紅劍貫穿或許只有一步之遙,羅琳格只能維持著不平衡的姿態,旋過身。


即便力量沒有辦法贏過罌粟,但羅琳格還有著速度這一優點,她的動作比劍的揮動還要快,那把騎士劍就這樣旋起,在空中勾勒出圓弧,去擊開那道鮮紅刺擊的路徑。


羅琳格這次的判斷相當成功,那把紅劍確實在這一刻被蠻不講力的作用力給打飛,只是,那把劍才剛滯留在空中沒有多久,就因為罌粟的能力,又一次回到了她的手中,而這一次,羅琳格只能看著那把劍砍向自己。


一直以來,羅琳格和罌粟的戰鬥都只是這樣。


一般的攻擊根本沒法觸及到對方,即便灌注了全力,也只能暫時的取得優勢,很快就會被罌粟那精湛的劍技或能力給再度壓於弱勢,一直以來,羅琳格,都只能依靠持久戰這一方式,來消磨掉罌粟的體力,才能取得真正的優勢。


劍在揮動,那金屬的碰撞聲,不斷的在無人的訓練場中迴盪。


劍劈開了日光,也同樣劈開了漆黑,在流著血的同時和罌粟不斷戰鬥,這場對自己存在著重大意義,存在著激昂情緒的戰鬥,最後也只是一樣的結局。


堅韌,羅琳格在這一點上一直存在著無人可以觸及的優勢。


即便付出全力沒辦法突破困境,只要堅持的再稍微久一點,最後也一定能夠取勝,羅琳格一直是這麼想著的。


不、是她只能這麼想。所以她才會被罌粟的戰鬥給玩弄。


伊諾索比。伊諾索比。伊諾索比。那擾人的詞彙總算在羅琳格的腦內明晰,那些依仗著這個詞彙得到勇氣,願意與敵人作戰的軍人也好;還是透過這個詞彙撫平恐懼,平靜的等待拷問的囚人也好;還是只憑著這個詞彙,就這樣不斷求死的老者也好。


伊諾索比到底是什麼意思根本不重要,它就是一種信念。而那樣的偏執的信念,即便名字不同,但羅琳格也有一個。


「──我還能怎麼做啊?」


在身子被疲倦和疼痛不斷折磨了許久之後,那難受的情緒隨著聲浪滾出了她的體內。


流星。流星。流星。說實話,羅琳格早就已經受夠了,她確實被那樣的光輝指引,即便到了現在也沒有辦法遺忘,可在自己的身體被箭矢貫穿後,體會到死亡的那一刻,羅琳格的腦內也只有「解脫」兩字。


『不過本質上,妳就是個太過疲憊,時常焦慮,卻想成為英雄的,充滿了缺陷的普通人。』


『──明明您應該是最清楚的才對。』


無論是哪句話都沒有說錯。羅琳格早就明白自己的過錯了,只是當她在邊界營那時,和卡絲汀娜戰鬥的那一刻,她真的有那麼一瞬認為,自己,確實脫胎換骨了。


「妳告訴我還能怎樣啊!」


淒厲的劍勢砍向嗤笑著自己的罌粟,不知不覺,纏在腳底上和那把騎士劍上的,是冰寒。


羅琳格的命運正在崩解,她的世界支離破碎,而她甚至不能夠回頭。


在這追逐著流星的可笑的路途中,羅琳格沒有遺忘,當她在接受到父母死訊的那一刻,她卻沒辦法回去這件事。


她的追逐必須要有所意義,即便受到再多的傷害,羅琳格也必須堅信這件事情。


所以她只是去盲信著,可那個老者跪在她的身前。


堅信著自己的信念,追逐著自己的理想,這點和自己幾乎一模一樣,但老者那瘋狂的執念,羅琳格絕對沒有辦法認同。


「──我到底該怎麼做!」


即便再怎麼折磨聲帶,再怎麼咆哮,也都無法隱瞞那內心充斥的悲傷,最後,那股悲傷溢了出來。


隨著淚水劃過臉龐,落在地上,腳底下的冰寒開始迅速蔓延,隨著湧起的情緒變得盛大,訓練場的整個空間就這樣被冰凍在了,寒冷的這一刻。


在最後,那模糊的視野裡又一次映入了罌粟的嘲笑,不曉得是因為長時間的戰鬥失去了力氣,又或是被眼前的景象給魅走了精神,在釐米之際,劍鋒貼上了罌粟的臉頰,深深穿入了她身後的石壁。


她的劍最後破開了罌粟的劍,也破開了屬於她自己的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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