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壇

塵封著那雙茶色眼瞳的眼皮緩緩睜開，她張望起周遭，森林裡像是什麼也沒發生過一樣。

鑽入她體內的箭矢消失，被血肉漬染的青草和土壤更是一乾二淨，身旁也沒有其他的人或奇怪的植物存在。

「……」

風的聲音開始傳進她的耳內，寒涼的感覺重新攀上她的體溫，曾經因鄰進死亡所斷開的全部感受，都伴隨著她心中的疑惑悄然地回歸到了她的身上。

秋天那枯萎的氣味在她的鼻頭打轉，羅琳格重新回到了這世界。

「──為什麼？」

就算撿回了一命，羅琳格也沒有因此感到慶幸。

在那追逐著流星的路途中，羅琳格的生命總算無法負荷迎來了崩解，在體會著那曾經所擁有的一切離她而去，最後圍繞著她的只有空虛時，羅琳格才總算接受了死亡的這件事實，與之相對的，她也得到了平靜。

那樣的平靜便是從未體會過的安寧，可現在羅琳格五感所能感受的一切將她再次拉回世界內，就像是對著羅琳格宣告著──

「還沒結束啊……」

羅琳格茫然地看著天空，漆黑的夜幕裡閃爍著幾個光點，或許在她失去意識後，並沒有過多長的時間。

她就和過去的羅琳格所做的一模一樣，再度站起身，疲憊的，去走向那被擊飛到遠處的騎士劍。

死亡實在是過於平穩，像是向她許可了休息一般，那樣的話語對羅琳格而言太過甜膩，甚至到羅琳格發現到自己沒死的當下，感到了相當大的落差。

那樣的落差墜在了肩頭，她那疲憊的身軀，正承擔著能壓垮她的失落感。

羅琳格彎下腰，手向前伸出，抓起了騎士劍的握把，緩緩地收進劍鞘。

奇妙的是，當指尖第一次觸碰到劍的當下，羅琳格感受到了一些微弱的安心感，像是身體的一部分回到了她身旁一樣，這樣的安心感，甚至稍微中和了那深不可測的失落。

當然，這一切都得歸功於那抱著期望做出必死行為的白點，儘管這件事，羅琳格此刻都還無法知曉。

──吭

腰間發出了巨大的響聲，羅琳格疑惑的看向身側，似乎是在她將劍收回時太過用力，使得騎士劍的護手和劍鞘產生了相當大的撞擊聲。

「……劍變輕了嗎？」

羅琳格只是照著過去的習慣將劍收入劍鞘，而在她還不知曉自己身上發生了怎樣變化時，這樣的小事故是理所當然的。

「──啊！！」

可當她還在釐清身體的變化途中，一聲吶喊將她的意識喚回了現實，那幾乎劈開了羅琳格此刻所有的疑惑和失落，她動起了身──就像往常一般。

到頭來，即便是死了一遍，她還是一樣被束縛著，向著那個方向跑去。

在抵達了聲音的源頭後，羅琳格停下了腳步，而她的前方，則被某物給阻擋住了。

擋住羅琳格去路的並不是人。她低下了頭，望著仰躺在草地上的屍體，她的身上留有無數道被箭劃破的傷痕，而那僅有鳥禽才能擁有的翅膀上，其中一邊被一支箭矢穿破，貫入她身後的地面。

而另外一邊的翅膀還留著兩支箭矢，像是標本一樣，釘穿了羽翼和少女的臉。羅琳格沒有刻意去翻開那隻翅膀，只是根據她的印象，那兩支箭矢落下的位置，大概會在少女的兩顆眼珠上。

「……已經死了。」

羅琳格低聲喃道，女孩與她不同，身上並沒有可以起死回生的奇妙能力，即便羅琳格為了她擋下了兩發箭矢，但以自己的一次的死亡換來的，根本無足輕重。

那沉重的失落感壓在羅琳格的身上，她疲憊地垂下了眼簾回想。

『有些惡魔契約者根本就沒有打算傷害他人──』

當時在最後一刻喊出那句話，道森沒有對其表露過一絲的疑惑；他的目光仍然鎖定著目標，就彷彿羅琳格所說的，道森早就已經知道了。

『──FOLQFK。』

而即便有一道身影擋在了少女的前方，她卻仍然沒有逃走；直到劍明確的擊開了飛來的箭矢時，她對同伴的執念才總算使得她詠唱起了神咒。

可最後，箭矢仍然放出，女孩仍然死去，羅琳格是否身在其中根本無所謂。打從一開始，她就像個異物一樣出現在那個場合，被存在於那兩人間的某物給阻絕，那裡根本沒有她的容身之地，所以她什麼也沒能做到。

而羅琳格知道，阻擋著她的是什麼。

箭矢放出的原因在於對惡魔契約者的敵視，那樣的意念令騎士寧願殺死對方也不願去理解。

而雙翼未能振起的原因，則在於同伴被殺死後的苦痛，那樣的意念逼迫領袖面對死亡，無法有任何逃竄的想法。

而無論是哪一種意念，全都出自於仇恨，它無一例外的阻礙著他們，同時，也阻礙著羅琳格。

到頭來，白點的計畫根本沒有成功，即便它對羅琳格軀體的搶奪，的確幫助到了恢復，可它情緒裡的一部分卻融入了羅琳格的身軀。

強勁的失落感化做了燃料，助長了羅琳格此刻的情緒。

──仇恨、羅琳格仇視著，阻礙在她道路上的情緒。

從艾拉特城到索特城的返途並不用花太多的時間，根據羅琳格的經驗，沒有突發事故的話，只要一到兩天，就能夠順利抵達另外一座城鎮，只是這樣的時間對現在的她而言還是太短。

在那一晚過後，羅琳格連向伯納黛打聲招呼都沒有，就牽著帕瑪森離開了艾拉特城。


並不是因為有什麼在追趕著她，只是羅琳格認為，她需要時間去處理她那五味雜陳，陌生到彷彿不屬於她的情緒。因此，兩天的路程對羅琳格而言完全不夠。

而羅琳格的旅途，自她從艾拉特城離開後，已經拖到了第三天的夜晚，她距離索特城已經相當接進，大概明天一大早，便能回到城鎮。

篝火升起。羅琳格輕靠在了火堆旁的樹邊，僅管她的身軀已經能夠完全忽視寒冷了，但在漆黑的夜裡，她還是有些本能地向著溫暖靠近。

在夜裡的一切都安定好後，羅琳格並沒有立刻入睡；雖然有要警戒周遭的原因，但實際上，她這段時間的路途都大致照著這樣的生活方式在進行──坐在帕瑪森的馬背上緩慢行徑、遠離人群、晚上則生起篝火、釐清思緒。

黑夜、火光，這樣的時間是羅琳格絕無僅有的，可以享受孤獨的時間，可惜即便如此，也依然會被掠奪。

『羅琳格。』

『……莎姆。』

那個聲音呼喚著她，這樣子彼此呼喚名字的經歷已有過無數次，羅琳格習慣似望了過去，在視野裡搜索著莎姆的身影。

『妳……看上去沒什麼問題。』

在羅琳格總算看到了飄在半空的莎姆時，對方平淡的說著，她的話沒有激起羅琳格任何的疑惑，大概在先前生命快要結束的時後，第一個察覺到事狀的，便是趴在她頭上的莎姆。

『妳做了什麼嗎？』

而依羅琳格來看，在那個當下，唯一能挽回她性命的，大概也只有至今都還無法辨清身份的莎姆了。

『我什麼都沒做。』

『那……妳知道我身上發生了什麼嗎？』

可惜的是，莎姆並沒有給予羅琳格肯定的答覆，她茶色的雙眼裡有著無法說清的心思，視線像是不捨般的在羅琳格身上停駐個幾秒後，她就一口氣的衝進了羅琳格的體內。

『等──等……』

對於莎姆的奇怪行為，羅琳格早就見怪不怪。她出現到了自己的面前，又迅速離去，儘管對方的行為或許沒有什麼含意，但這樣宛若多此一舉的動作，對羅琳格而言，就像是對她訴說──她此刻的情緒只能仰賴自己釐清。

在那樣令人不著邊際的對話後，羅琳格的疑惑感愈加劇烈，因此即便是給了她一整晚的時間休息，她抵達的時間也只是越來越延後。

只不過，延後的原因並不單純是昨夜的對話，不斷加劇的疑惑和失落感，羅琳格為了要釐清這樣的情緒，不自覺的開始拖長這獨自一人的時間，她的目標也在這時從索特城轉變到了要回到據點，向卡絲汀娜報告那八個惡魔契約者的事情。

到了夜晚，羅琳格下了馬，她領著帕瑪森離開了寬敞的大道，進到了道路旁的陰暗森林，沿著自己的記憶緩步走向據點的方向。

在漆黑的森林中，羅琳格依著月光緩步前進，即便是一個人走在森林裡，她心中那難以言喻的失落感仍然不會散去，她不知不覺的停下了腳步，被自然的景色奪去了空洞的意識，就只是望著那皎潔的明月。

吭──

那道金屬聲響喚回了羅琳格的意識，她低下了頭，望向了壟罩在月光之下的人影。

「羅琳格……為什麼？」

漆黑的長髮，髮梢上染著大片的藍，站在羅琳格身前的，無疑就是卡絲汀娜。只不過，在那羅琳格無法感受到什麼的漆黑雙眼，此刻似乎出現了相當大的瑕疵。

「妳背叛了嗎？」

──仇恨，那飽含敵意的眼神，隨著卡絲汀娜手中的劍，一同指向了羅琳格。

「卡絲汀娜……為什麼要把劍舉著我？」

羅琳格輕聲問道，但卡絲汀娜的劍並沒有因此放下。

「狐狸死了啊，羅琳格。」

「……發生了什麼？」

「我不知道，羅琳格，我不知道發生了什麼，可是妳是最後一個見到他的人。」

舉著那朦朧的灰意，卡絲汀娜架起了劍。儘管她有著近乎完美的正義理想，而她也能為此耗盡心力，但打從一開始，她那虛假的眼神中就一直蘊含著那樣的情緒──

卡絲汀娜的嘴角微微揚起，可她的眼神卻無比痛苦。

「羅琳格──妳知道惡魔契約者是怎麼死的嗎……」

從殘缺的真實雙眼裡流出的是仇恨。卡絲汀娜對羅琳格所投出的，便是那樣執著的殺意，雖然羅琳格並不理解事情因果，但有一件事她無比清楚。

在對方的世界裡，自己肯定，擋在了她的道路。

「卡絲汀娜──請告訴我，妳看到的是什麼？」

羅琳格的心裡醞釀著仇恨，但那並非是針對任何一個人的恨意，她所注視的，是阻擋著一切的仇恨本身。

在一連串的事件過後，從羅琳格冒出的，是幾乎和懇請別無二樣的提問。

「──我看到的是一個叛徒。」

接著，那樣的態度似乎打動了對方，卡絲汀娜緩緩說著。

「殺害同伴的其中一個嫌疑人，她的身上正散發著精靈的臭味。」

──羅琳格所有的疑惑都消失了。體內那空蕩蕩的失落總算明晰，那許久未見的白點正存在於那。

「……」

卡絲汀娜鎮靜的盯著羅琳格，望著對方將手移至腰間後，向著羅琳格踏出一步。

──吭

金屬聲響起。

但是，沒有任何劍刃發生碰撞，攜在羅琳格腰間的那把騎士劍，就在卡絲汀娜的眼中，連同劍鞘，落在了地面。

在將那能夠慰藉自己的安心感落下之後，羅琳格的心裡燃著恨意，就這樣對著愣住的卡絲汀娜開口。

「卡絲汀娜──我不是妳的敵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