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壇

沒有春季那般溫柔、沒有夏季那般熱情、沒有冬季那般寧靜，秋季對於拉索特人而言，一直不是個引人注意的季節。

因拉索特的獨特氣候影響，屬於秋季的時間相當短暫；九月初帶來的秋風為森林搭上枯色，到了十月中就被將來的沉重冬雪給湮滅——秋季很快，快得轉瞬即逝，當拉索特人總算體會到秋意時，剩餘的時間只夠他們考慮將落的大雪。

但即便如此──九月中，在這獨屬於秋季的時間，拉索特的萬物也得去體會秋的滋味。

秋風會吹掃那些綻放生命力的綠芽，留下屬於自身濃烈色彩的枯葉，最後讓其慢慢的墜落，等待死亡。

那樣的秋風吹入艾拉特城中，而將要入夜的寂寥街道上，有兩個人在漫步著。

「我要是沒記錯的話…..妳叫做羅琳格──對吧？」

其中一個人是名男性，有著鮮明的綠色頭髮，雖然他身為教團騎士的一員，但大多數人只聽聞過他的封號──目穿。穿過雙眼的箭矢，有著這樣陰森稱呼的男性叫做道森。

「是。」

而回答他的女性，有著茶色的長髮和雙眸，穿著拉索特國的白色軍服，和前者不同，她並非教團騎士的一員，但也擁有一個名為「耀星」的響亮封號，儘管這樣的稱呼曾呼應過女性內心的某種心思，但現今，也只不過是遮擋在「羅琳格」這個名字之上，使人通往地獄，捕食人的幻象。

「至從上次和妳說話到現在已經快一年了吧。妳和精靈簽訂契約了嗎？」

道森說著，微微瞇起的眼睛望向了在身旁飄浮的蕾雅──他的契約精靈。

蕾雅搖了搖頭，道森便若有所思的點頭應道；這樣突然且怪異的舉止並沒有被羅琳格放過。

道森，人形精靈契約者，若是將其與其他騎士比較的話，無疑算是整個拉索特國內相當強悍的一枚戰力，因此關於對方的傳聞和軼事同樣也少不了多少。

傳聞中，與道森戰鬥的敵人，最後都會變成被箭矢貫穿雙眼的屍體，而道森也因此被冠上了目穿的名號。但在最近，羅琳格才了解到，這樣血腥的軼事能夠流傳的原因，有部分在於道森所殺的，幾乎全是惡魔契約者，而他本人，也相當的仇視惡魔契約者，甚至因此過度警戒。

因此，羅琳格能夠推斷出，方才道森對蕾雅進行的確認，是對自己是否為惡魔契約者的偵查，而確認的結果顯然是否定的。可這並不代表羅琳格能夠放鬆警戒，即便莎姆似乎有某種能力可以騙過蕾雅的感測，她身上也有相當可疑的地方。

「沒有，這段時間我沒有和精靈簽訂過契約。」

「那……妳的力量是怎麼來的？」

力量、羅琳格與過去第一次面對道森不同，現在的她所展現出的，無論如何都非常人所能觸及。但她也不能聲稱自己與精靈簽訂契約，因為她沒有辦法證明自己身邊有精靈的存在。

即便羅琳格能看到所有人契約的惡魔和精靈，但只有惡魔契約者能夠親眼見到跟在她身旁的莎姆，而現在如往常般趴在她頭頂的那隻惡魔，身為精靈契約者的道森不可能看見。

「我想是因為這個。」

不過羅琳格早就做好準備，她用手指輕輕敲擊腰間的劍。

「那是？」

「之前因為一些事得到的劍，似乎有什麼不同的地方。」

羅琳格所指的，便是奧蘿拉所給予，白點所依附的劍，雖說她最近已經不再聽到白點的聲音。

「我能確認看看嗎……確認會不會有什麼問題。」

或許是認為自己原先的說法存在問題，道森特地用更加禮貌的語氣向羅琳格問道。

「請便。」

羅琳格取下一直掛在腰側的劍，雙手抬起沉重的劍身，等著道森的試探。

置於劍鞘內的劍，外表看上去與教團發放的量產品沒有太大的不同，但就道森看來，這把劍也並不需要特地說明與騎士團的量產品的不ˇ同，光是將這把劍放入其他劍之中，一眼便能望出它的價值。

因此，在這樣的基礎下，羅琳格將力量的來源歸咎於使用的武器這點變得更加可信，但道森並沒有就這樣放過嫌疑。

他緩緩地伸出手，觸碰劍鞘。

「——！」

但沒有多久，在手指觸碰到劍鞘的那一刻，那樣異樣的感覺就讓道森的手指瞬間彈回。

而也只憑這一瞬間的感受，就足以證明羅琳格的力量來源。道森所感受到，是某種強勁的吸力，那不明所以的感受，像是他體內的血液將要被抽乾似的不適。

「……原來如此，我明白了。」

這恐怕是某種在因緣際會下誕生的，吸收生命的換作力量的武器——至少道森是這麼認為的。

「有什麼問題嗎？」

「沒有……我想這把劍確實有什麼力量在。」

這樣，羅琳格的嫌疑便洗清了。

「話說回來，我到這裡是要尋找一個人……褐髮男性，體型相當健壯，身上穿著老舊的軍服。」

「我沒有見到那樣的人。」

「這樣啊……」

道森有些鬱然的說著，羅琳格沒有對道森這片刻的鬱悶抱有任何想法。在進入城鎮前，道森用有些事情要詢問的理由叫住了羅琳格，但即便兩人的對話到了一個段落，道森也只是跟著羅琳格走著。

「你還有什麼要問的嗎？」

「……你有收到來自教團的來信嗎？」

「那是什麼？」

「告知妳會更改任職地點的信件，但妳要是到現在都還沒與精靈簽訂契約或許妳該考慮一下了……索特城的騎士長沒有交給妳嗎？」

「這段時間我很少去到騎士團。」

「……原來如此，我有所耳聞，需要幫忙嗎？」

「不了。」

羅琳格鄭重的拒絕了道森，要是她沒有猜錯的話，道森所聽過的傳聞，大概都是她清剿了多少惡魔契約者的故事，儘管那些事情幾乎都是假的，但一旦道森介入——

「我詢問你個問題。」

「什麼問題？」

「你遇到惡魔契約者都怎麼應對？」

「殺了。」

秋風吹著，道森的回答無比直接，而羅琳格的想法也相當單純。

——絕不能讓那些惡魔契約者被道森發現。

在羅琳格成功打發道森離開後，她並沒有馬上睡去或是去購買她被委託的物資。

她一直等到入夜，才靜悄悄地從旅館中離開，雙腳緩緩地踏在月影下，比先前任何一次的夜遊都還要謹慎地確認著周圍。

『羅琳格，我沒有發現有人跟著。』

而羅琳格除了簡單的警戒四周外，還讓在今日湊巧沒有睡著的莎姆探查著周圍，儘管羅琳格並不清楚這對道森能起多大作用。

但她沒有辦法，只是抱著心驚膽顫的心思，緩緩地朝著森林走去。

為了不被任何人發現自己的行跡，羅琳格沒有打算在城門的守衛那留下出城的記錄，因此，要是迫不得已，她也已經做好要將守衛打暈的打算──只是那樣的覺悟在見到靠著城牆打呼的士兵後便煙消雲散。

在確認了出城不會受到任何阻礙後，羅琳格輕而易舉地進入到了森林內，而抵達掩藏在森林裡的據點也只是時間的問題。

和以往平靜的氛圍不同，今晚，森林裡吹著冷風，像刀一樣，在臉頰的皮膚上劃開，儘管沒有留下任何傷口，但卻產生了相當異常的冰涼，這樣錯覺般的感受，不知為何，使羅琳格相當不適。

她往前走，在將要穿過一片草叢之際，莎姆叫住了她。

『羅琳格，再往前有點不妙。』

那樣的警告像是針一般，刺穿了莎姆一直以來的沉默和羅琳格的不安。

『──怎麼了。』

『妳仔細聽聽。』

羅琳格遵照著莎姆的意思，將手指置在腰間的劍把上以防萬一，她的眼簾低垂，側耳傾聽起著，那吹來的風中傳遞的訊號。

──那是相當尖銳的聲音，是將兩件物品彼此磨擦時會發出的那種刺耳噪音，但那道聲音並非金屬般冰冷，存在著相當程度的熱意和柔韌，儘管就羅琳格聽來，那聲音中飽含的溫柔將被尖銳的雜音給切開似的。

羅琳格往前踏進一步，她能善用的並不限於聽覺。

她輕輕嗅著，在屬於森林的獨特清新中，存在著一股異類，儘管如此，那股濃烈的氣味卻又是羅琳格相當熟悉的味道。

在意識到的那一刻，羅琳格奔進了草叢內，無視了莎姆對她的警告。

觸感上的冰涼表述了悲劇的直覺，聲音裡的尖銳是痛苦磨破聲帶的嘶吼，氣味中存在的不融洽則是羅琳格再熟悉不過的血腥。

通過草叢後，羅琳格瞠目於眼前混亂的畫面。

斷裂開的四肢、粉刷在泥土上的血液、均勻於空氣中的生硬氣味，滿地的支離屍體中央站著一位女孩，她張著人類不應有的鳥獸翅膀，而與她形成對立的，則是站在一段距離外，張著弓弦的道森。

「啊……這該不會就是妳的任務目標吧？也是啊！妳或許能推測出這些人的所在地與妳之前昏迷的地點相同。」

道森說著，放出了一支箭矢，向著與她對立的女孩直駛而去，而在那就連呼吸都顯得浪費的狹隘機會中，女孩奮力捲起雙翅，一邊向旁扭過身軀，一邊將羽毛舒展開的氣旋推了過去。

儘管那樣看似相當有力的空氣砲從她的翼間發射，但也只能稍微使道森的箭矢搖擺起，可對於要從會射進雙眼的奪命箭中活命，這點誤差就已經相當足夠了。

「果然一般的方式不行嗎。」

道森嘆聲說道，他的右手握緊手上的弓箭，左手將弓弦拉至耳側，氣流匯集於箭頭上，那股氣旋攪動起他的周遭，雖說只是羅琳格的錯覺，但浮在道森後方的契約精靈蕾雅都像是要被吹上天空似的緩緩向上飄著。

但蕾雅那樣的動作並非是道森施展了什麼能力，而是蕾雅正要為道森施展能力。

「──。───。───」

神咒的詠唱聲從耳邊繞過，很快地便捲入了纏繞在箭頭的那股氣旋，一道金色的光芒從弓身閃過，最後，則流入了那指著女孩的箭中。

而那名女孩，見到這樣的景象，並沒有逃竄，只是張著雙翅，用惡狠的雙眼啃咬著對方那恨意的視線。

兩道仇恨的視線在空中相撞。道森很清楚此刻對方沒有逃開的原因，畢竟就算她飛上天，或是採取相當曲折的方式在森林中逃竄，她也逃不過這記攻擊，就算逃過，之後也絕對無處可逃。

而他也理解在這樣的危機關頭，對方也已經做好了與方才他所殺死的其他七個人陪葬的準備。

道森吸了口氣，墨綠色的瞳孔變得銳利，眼神聚焦在女孩身上──箭將發出。

「你在做些什麼！！」

只是，在這樣劍拔弩張的時刻，有個不該出現在這裡的人存在。

「我不管是否搶了妳的獵物，我在乎的只是惡魔契約者的死。」

道森對那名騎士用了以往和某些性格惡劣的騎士打交道的話語，儘管那樣的話語撼動不了那名為羅琳格的第三者。

「我說的不是這個！」

不悅、徘盪在道森內心的是這樣的心情，在他的道路與對方的道路重和時，阻礙他清剿敵人的存在，不論是誰都相當的礙眼。

「那妳想說些什麼？」

所以道森也只是，稍微耐下心思去聽羅琳格將要說的，沒又放下弓箭。

「你……曾經認識過這些人嗎？或者聽聞過……又或是什麼？」

「沒有。」

「那你離開城鎮才多久！見到他們才多久！！你為什麼能這麼輕率地──」

但道森沒想到的是，他所聽到的，像是未經人事一般，還未理解過世界的懵懂孩童所說出的天真話語。

他右手抓著的箭矢抹過太多惡魔契約者的性命，但家人的死亡也同樣抹過他的性命。

他左手握著的弓對惡魔契約者而言是恐怖的象徵，但對方亦是他無法終止的惡夢。

「你應該知道有些惡魔契約者根本就沒有打算傷害他人──」

所以那似乎還有些許道理存在的話對道森而言，只是感覺相當遙遠，而比起隔世般遙遠的聲音，他手中的箭矢還要來得快。

箭只是在他手中有片刻的滯留，便放了出去。

──吭

那一聲，便是訊號。

箭被劍擋下，羅琳格阻礙了道森的道路，也同樣阻礙了她身後那位惡魔契約者的道路。

作為一個可憐群體的領袖，儘管女孩的思想相當悲觀，但她早已決定好自己的命運──群體的死便是她的死期。只是，若是有什麼阻擋了她通向死亡的道路，那她的生便是群體的生。

而這樣簡單明瞭的想法，身處另一邊的道森看得相當清楚。

因此，那一聲，便是訊號，使站在對立兩側的人大聲嚷嚷著，弓弦與雙翅大張。

「你應該知道有些惡魔契約者根本就沒有打算傷害他人──」

羅琳格其實沒有什麼選擇的餘地，就算她所行的道路相當危險，得無數次的將自己的性命作為代價，但現在的她也已經習慣到不會有任何怨言──或者說，她依然會痛苦，但她卻已經習慣忽視那樣的疼痛。

這樣的狀態，導致了她此刻的莽勇，儘管她所做的和之前其實並無差別。

那些她認為該去做的事情，她都必須得去做。而其中一項，便是不能眼睜睜的看著眼前的人死亡。

但這不是真正的要點，羅琳格雖然比道森多了解女孩那麼一些，但仍然稱不上是相當全面。真正讓羅琳格產生疑惑的，是這些惡魔契約者是否真的該償命──她甚至都還不明白這些人過去生活在怎樣的世界。

她想阻止的，是道森那容易奪人性命的念頭，因為就算今天過了，那樣冰冷的箭頭也會很輕易的就指向下一個人，不斷持續下去。

但是，道森並沒有因為她的話語而有任何停下的意思，羅琳格便向著兩人的中央奔去，而當她正好擋在了兩人所行徑的道路時，那道箭矢放出。

她直面向著女孩馳來的光芒時，羅琳格沒有任何時間思考，幾乎無意識地拔出腰間的劍去對抗那股強硬的衝擊。

但對羅琳格而言，那並非是能夠輕易做到的事，她的力氣瞬間殆盡，暈眩感湧上大腦，而手中的劍雖然成功地讓箭矢稍微偏開剎那，但也同樣將手裡的騎士劍給一同擊飛。

──吭

劍迎擊箭矢發出了聲音，儘管那把劍已經脫手，但那一聲，仍是信號。

『──FOLQFK。』

神咒。前後兩人大聲喊著，儘管那段發音對羅琳格的聲帶有些陌生，但對所有的契約者而言都十分重要。而羅琳格也因此對那段發音有些許記憶，它所代表的，是契約的加深。

光，朝著羅琳格駛去。而她身後的那位女孩則趁此機會張開雙翅升上天空，而放出箭矢的騎士也只是讓目光去捕捉飛上天的敵人，隨後便朝著那個方向奔去，沒有人去理會必須應對強勁衝擊的羅琳格。

或許是和原先站在身後的女孩身高有些差距，那道箭矢並不像傳聞那般朝著羅琳格的雙眼射去。

可那又如何，箭太過快速，羅琳格甚至沒有能夠避開的餘裕，而能夠使她凌駕於大腦更快做出反射動作的劍甚至不在她的身邊，所以，羅琳格只是看著光衝進了她的雙眼。

秋風吹著，在光芒將要退散之際，被吹落的葉子從樹枝中掙脫下，那象徵著某種死亡意味的枯葉碰巧劃開了難以揮去的光，穿過了空氣，穿過了羅琳格身上被開出的大洞，穿過了她的靈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