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壇

「雨......越下越大了，這樣下去似乎暫時不會停。」

希嘉麗側耳傾聽著，落下的雨水像是不會停下的磅礡鼓聲，她望著坐在小火堆對面的羅琳格，她輕輕的倚靠在洞穴的岩牆上，被火焰照射出的影子也安穩的倚在她的身旁，在她的指間，有著方才和魔獸纏鬥後留下的腥噁臭血。

希嘉麗盯著火堆，擺脫戰鬥的兩人已經記起山洞的位置，而作為證物的怪異石頭也在狐狸跑走時獲得，但她們沒有忘記在來的路上所遭遇到的埋伏，在視覺被漆黑阻攔，聽覺被雨聲覆蓋的當下，冒然回去城鎮是危險的。

「嗯。」

聽著羅琳格直白的回應，希嘉麗側目望向她一眼，又轉過頭望向洞外積起的一個個水塘。

無論是被提出問題的剛才，又或是圍著火堆彷彿安定下來的現在，希嘉麗都看的出來，羅琳格的狀態相當奇怪，但即使詢問了對方，羅琳格的口中也沒有透露出任何的蛛絲馬跡。

「......水似乎會流進來。」

希嘉麗盯著腳邊，有幾滴水流了進來，像是在乾枯的地面上用水畫起一條條如絲般細緻的線一樣，但儘管量不多，要是洞穴外的積水積累起來，淹入洞窟內的水就會將兩人中間的火堆給熄滅。

「妳有什麼能擋水的東西嗎？」

「像是什麼？」

「就是一些能補起洞穴口，不要讓水流進來的──」

羅琳格望向周遭，她起身，朝著帕瑪森的方向走去，從馬匹身上拿下兩袋剛才狐狸沒拿走的麻布袋。

「妳──」

希嘉麗瞠目的看著羅琳格把裝滿了奇怪石頭的麻布袋並列放在了山洞門口，確認了布袋底部漏水的情況後，坐回了火堆旁的位置。

「這個......應該可以的吧？」

「......是可以，但我想要是妳之後知道了那是什麼東西，妳大概會後悔剛才做的事情。」

「那袋子內的是什麼？」

希嘉麗看向羅琳格的雙眼，茶色的瞳孔沉靜，表情上沒有一絲怪異，相當鎮定，但希嘉麗則不同。

米灰色的雙眼上頓時充斥了各式各樣的情緒，疑惑、害怕，掙扎的情緒溢滿在希嘉麗的身上，激動的像是將要從身上噴發，就連被火焰照射在牆面上的影子也微微顫抖，最後，為了回答羅琳格的問題，希嘉麗閉上了雙眼，像是想強迫著自己鎮定一般。

「我不能說......也許妳很快就知道了，但我想──不該是我說。」

希嘉麗說著令羅琳格捉摸不定的答案後便閉上了嘴，她望著羅琳格，沉靜下來後，又開始思考起了什麼。

「那我該把那些石頭先拿走嗎？」

「不......這樣想吧，那些石頭大概是全世界最珍稀的寶石，擋水有點......大材小用。」

「最珍稀的......寶石？」

「嗯......最珍貴，獨一無二的，幾乎沒有任何事物比得上的石頭。」

「......這樣啊。」

羅琳格感嘆地說著，她完全不理解希嘉麗說的話，但在米灰色的雙眼中，在那充斥著各種情緒的微小寶珠中，已經沒有針對著自己的恨意存在。

「羅琳格。」

「怎麼了？」

羅琳格疑惑地看向希嘉麗，方才在灰色瞳孔流動的各種混亂情緒被一掃而空，留下了某種脆弱的決意。

「......我想和妳說些事情。」

「好。」

在聽到對方回答的當下，一瞬間出現的決意彷彿開玩笑似的消散，那些感受從希嘉麗的手指開始，慢慢捲起，將不安傳遞至全身。

「妳應該知道......在進森林的時候，我──」

羅琳格正專心一致地盯著希嘉麗，那道想要傾聽自己的視線十分苛刻，像是評鑑著希嘉麗本身，不自覺的，畏縮的情緒從內心蔓延，每發出一個聲音就像在乾旱的喉嚨上劈下一道裂縫。

「──我......羅琳格，我原本想要恨妳。」

原先想要說出的話語被那道視線一併破壞，最後像是自暴自棄的，希嘉麗說出了結論。

「......為什麼？」

「羅琳格......我還沒有釋懷巴里的死。」

希嘉麗瞥了眼羅琳格，原先無比堅硬的目光出現了破綻，變得脆弱不堪，茫然、自責，那樣的情緒出現在茶色的雙眼中。

「當然，也不是只有巴里，還有很多的原因，也不是只恨妳。」

不記得對方的樣貌，但記得夜晚的哭鳴，忘了對方的樣貌，但記得曾與他相伴的數日。

從那些日子中獲得情感，讓那些情感在自己身上建築，享受著那樣美妙的過程，但建築出的事物卻並非那麼堅固，時間會抽絲剝繭的，將構造在自己身上的情感給抽去，等到時間完全將情感的溫度磨平，那留下的就只是令人感到空虛的冰涼。

「我很害怕......害怕只是讓時間耗磨著自己，讓那些過往的快樂和疼痛一點一滴的流失，最後什麼也不剩，那這樣無論是他們曾經存在過──留在我心中的證明，又或是被這樣的疼痛傷害過的自己，也全部都變得無所謂了。」

不能放下那樣的一切，疼痛在身上驅使，憤怒在腦內高喊，在無比珍貴且唯一的重要事物給被剝奪時，在炙熱的不冤於體內咆哮時，全身像是要爆發似的，想要將那股疼痛給拋出，讓那股長久燃燒身體的火焰侵蝕他人。

「所以我才想要去復仇，想要去恨誰，羅琳格，我當然知道巴里的死不是妳致成的，但就算是一點也好，為了不要讓那一切都這樣平白的消失，我想要去傷害什麼！」

體無完膚的身體早已無法忍受，但殘酷的火焰卻不會停下，希嘉麗只能拖著千瘡百孔的身體，舉著弓，在每一次放出箭矢時都投入深沉的執念，將恨意或憤怒灌輸其中，想像著用那些去毀滅仇人。

毀滅過去居住的村莊，毀滅派遣給巴里過多任務的人，想像著那樣的事。

「可我卻不能那麼做，我不能去復仇，因為我知道那是不正確的！但是我這疼痛的感受又要怎麼辦！」

希嘉麗說著，咆哮著的餘韻還沒從身上消散，她緩緩地低下了頭，在自己的聲音從不斷迴盪的隧道中消失後，她也仍然沒有仰起頭去看向羅琳格的目光。

並不是羞愧，也不是帶有歉意，只是在坦白了自己身上的卑劣之處後，感受著包圍在皮膚上的冰涼空氣，忽然鎮靜了下來。

「所以，羅琳格......我很抱歉，我只是有點看不清──」

「妳可以恨我。」

希嘉麗抬起頭，她的目光注視著羅琳格，原先消散的情緒又被再度燃起。

希嘉麗很清楚，羅琳格一直是個這樣的人，在艾拉特城時，就因為時常利用自己的時間或一些事物去幫助他人而在城鎮聞名。

犧牲自己、拋下性命，平白無故地幫著他人，將禍害留在自己身上。

『妳可以恨我。』

如果是她，肯定會這麼說的，希嘉麗很清楚，她看向一旁，視線望著山洞外。

「天亮了......可以走了。」

希嘉麗站起身，看著太陽將天空天空，將烏雲驅散的白日，她緩緩的動著嘴，沒有回答羅琳格的話。

被火焰折磨，已經打算釋然這一切，決定將企圖傷害誰的慾望埋入心中，去讓那殘忍的慾望折磨著自己，也絕對不去用那侵蝕他人的希嘉麗，想聽到的絕對不是這樣輕視自己意志力，折磨內心意志的回答。

希嘉麗不能去報復誰，即使對方是羅琳格，即使得到了對方的同意也一樣。

回到城鎮的路沒有預想中的充滿阻饒，乘著帕瑪森，羅琳格和希嘉麗在正午的時候很順利地到了城鎮外，原先和卡絲汀娜約好的地點。

「似乎卡絲汀娜已經在那了。」

希嘉麗聽著羅琳格的聲音，坐在馬匹後方的她仰起頭，黑色的長髮和髮梢上大片的藍，站在那的女性不言而喻。

雖然說是集合地點，但希嘉麗很清楚，這個地方只是連接著索特城據點的一個出口而已。

「歡迎回來！兩人，這次的任務成功了嗎？」

卡絲汀娜輕輕微笑，她看了下羅琳格，得到了她的答覆後，移動著目光望向希嘉麗，那輕揚的嘴角和帶著詢問的視線，像是期待著希嘉麗的答案。

「卡絲汀娜......我──」

「嗯。」

卡絲汀娜應答著，希嘉麗望向了她。

將弓箭舉起，即使那樣的行為早已感到疲憊，希嘉麗也一次次將箭矢放出，讓眼前的一切被火焰吞噬，在那落著雪的晴朗春日，希嘉麗也是做著同樣的事，將箭頭對準了村子的方向。

「我有點累了。」

「辛苦妳了，剛從狄卡羅國回來就拜託妳，先回到據點休息吧，妳應該知道入口在哪吧？」

「嗯，我知道。」

在那天，欲放出的箭矢留在弦上，欲燃燒的火焰沒有點燃，希嘉麗被忽然出現的卡絲汀娜壓在地上。

『妳不能復仇！不能！這只是讓更多人恨妳而已！這樣只是在造就悲劇而已──』

『那妳說我該怎麼辦才好啊！？』

那天的希嘉麗聽著卡絲汀娜的聲音，吼著，遲遲沒有等到回答，對方的眼神只是猶豫的望著自己，但在被施加著重力的的冰涼手腕上，漸漸染上了對方的溫度，像是告訴了她答案一樣。

「在這附近而已吧？我自己進去就能──」

希嘉麗說到一半，一道紅色的影子從草叢間衝出，跳到了一旁，不發一語等待著的羅琳格身上。

「那是......誰？」

希嘉麗看著忽然冒出的人影，紅色的長髮和深紅色的雙瞳，那道人影先是撲到羅琳格的身上，然後跳到一旁伸出手，手中忽然出現一把如血紅般的劍。

「那是妳們在狄卡羅國時，我和羅琳格拉來的惡魔契約者，她很喜歡和羅琳格打架，不過因為完全契約了，所以好像不會說話，我們都稱呼她『拿劍的』。」

「......拿劍的？」

希嘉麗呆愣地望著忽然冒出的女性，她看著她充滿了髒污的紅色頭髮，走上前去，把正蓄勢待發準備戰鬥的她給抓住。

「我先把她帶進去洗一下頭......她不洗澡的嗎？」

「她不洗澡。」

「那我就順便弄了。」

希嘉麗抓著想要逃跑的對方，一步一步地拉著她走到入口，而在羅琳格示意了身上沒有裝著騎士劍的空洞劍鞘後，她才放鬆下來，任由著希嘉麗把自己拉進據點，將卡絲汀娜和羅琳格兩人留在了原地。

希嘉麗在那天之後跟隨起卡絲汀娜，搬到了和前據點很近的艾拉特城，希嘉麗不清楚在往後的過程中是否能從中得到答案，但她很清楚，即使過了這麼久也沒有釋懷過。

穿越了漆黑的洞穴，通過幾個藏著機關的石頭門後，希嘉麗回到了放滿了好幾張椅子的會議室，而其中一張椅子上的男性看了眼希嘉麗後開口。

「喔！寡婦回來了啊？」

消瘦的臉頰、不健康的白膚、還有被兩輪黑眼圈圍著的黑色雙眼，希嘉麗瞪了眼對方，放開了抓著女性的手，走向了男性。

整理起其他人的頭髮時仍會懷念起，梳理著紐蘭稀疏頭髮的時光，每當望見掛在左手腕上的飾品，仍會想起巴里將它送給自己的那天感受到的溫馨，而每當被調侃時也仍然會因此火冒三丈。

「多格，我說過了，我今天會把你的舌頭割了。」

那樣的日子像是永遠不會停下似的。

「羅琳格，妳......先回到城鎮吧？把任務交付了之後趕緊回到家裡。」

在卡絲汀娜說完那句話後，羅琳格拉著帕瑪森走往了城門，正常的通過了認證後，前往騎士團通報任務，雖然騎士長的狀況有些怪異，但沒有因此出任何問題。

羅琳格的腳步踏在傍晚的街道，兩旁逐漸漸少的建築物令人感到安寧。

在脫離迷霧之後，羅琳格在心中不斷呼喊著莎姆的名字，明明才剛在迷霧中和她對話，但卻沒有得到任何回應，就像消失了一般。

所以在那時，感到奇怪的羅琳格立馬詢問了之後才慢悠悠飄出來的莎姆。

『狐狸的白霧構造出的是一種幻覺──』

得到的答案不是羅琳格想要的。

在幻覺中，莎姆的聲音和接觸傳遞的體溫都十分真實，但如果是虛假的，那是否代表在那一瞬間的和解、理解對方，感受著成為同伴的那個時刻全部都從未存在過，原先感受到慰藉和想了解對方的諾言也都化作泡影。

那麼自己是否也就再度淪為孤單一人，又或者打從一開始就只有自己。

「羅琳格！」

在羅琳格陷入沉思的同時，一道聲音從後方呼喊了她，她轉過身去，一名許久未見的女性站在那。

在後腦杓紮了環結的深紫色長髮，以及擁有同樣色澤的如寶石般晶瑩的雙瞳，身著些許華麗的衣物，胸前佩戴的飾品有著狄卡羅國的國徽。

「好久不見了，羅琳格。」

女性胸前抱著一根被布和堅韌的麻繩綁著，分辨不出是什麼的長柱體。

「奧蘿拉......妳怎麼在這裡？」

奧蘿拉輕輕笑著，除了歡喜，那揚起的嘴角上還帶有著些許偏執扭曲的情感，散發著危險，羅琳格方才的擔憂和憂愁也因此全被吹散。

「我不是和妳說了嗎？最近會去見妳──」

「──就在那封信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