雙手在髮間穿梭,像是舞動在波光粼粼的海面上一樣,從海面輕湧的手指帶著水份,捲起波浪,用濕潤填補枯乾的旱地,將綑綁在那的髮結全部撫平,把那裡也變成海洋。
分不清是夢境又或是幻覺,希嘉麗一直梳理著別人的頭髮。
頭髮的長度和顏色一直在變化,茶色的、金色的、灰色的,唯一不變的是希嘉麗在幫人梳理頭髮這件事。
至始至終,被梳理頭髮的對方沒有發出任何一點聲音,即使原先淤積在髮上的髒污早已褪去,即使每一寸髮絲都被水給沁的濕潤,對方都只是靜靜地讓希嘉麗的手指在髮上穿梭。
不曉得對方的長相,亦不曉得對方的稱呼,唯一能看到的只有眼前早已被梳理乾淨的髮絲,就算這樣,希嘉麗也不知為何的不想停下。
但是,專注在髮絲上的注意力早已渙散,舉起的手臂也因重複的動作感到疲憊,就算只是些許的歇息,也肯定不會有人責備她。
「結束了嗎?」
在希嘉麗放下手的同時,被梳理頭髮的人終於開口,希嘉麗也終於有機會探明對方的身分。
「還沒......只是先休息一下。」
「這樣啊──」
在希嘉麗回答完後,她全神貫注地聽著對方的聲音,短時間內還沒能反應過來,但出乎意料的,那是自己的聲音。
梳理著頭髮的,被梳理著頭髮的都是她自己。
希嘉麗把手輕放在膝上,在目光從頭髮上移開的現在,她終於有機會端詳自己所在的地點。
房間,又或該說是客廳,希嘉麗身處的客廳是她所熟悉的一處地方。
無論是桌子的長寬,椅子的模樣,以及其他屋內零星的擺飾,都和希嘉麗印象中一模一樣。
那是在她終於待不下原本村子後,搬遷到的新家,而家的位置,就是在她初次見到羅琳格的艾拉特城。
客廳的桌上放著點燃的燭火,溫暖的橘光映射在整個房間,在燭火的中心處飄出了黑煙,那股黑煙輕柔,緩緩地包圍住希嘉麗。
希嘉麗和羅琳格的第一次相遇沒有多麼驚奇,那時的羅琳格有了急事必須立刻尋找巴里,所以親自到了屬下的家,敲了好幾次的屋門,而出來應門的希嘉麗就這樣碰上對方。
周圍的黑煙逐漸游離開,像是有什麼被拿走一樣,希嘉麗呆望著黑煙回到了桌面,那股煙霧從蠟燭旁繞過,經過了放在桌上的水盆,最後停滯在了一本書的上面。
希嘉麗對那本書沒有太深的印象,在她和羅琳格成為朋友後,時常從羅琳格那借來書籍,之後偶而和對方聊聊書上的內容,再將書籍歸還回去,而桌上的書想必也是從羅琳格那借來的其中一本。
希嘉麗抬起一直擱置在膝上的手,去揮開停留在書封上的黑煙。
在這說不清是幻覺還是夢境的狀況下,希嘉麗明白,這縷黑煙肯定不是普通的煙霧,它所做的行為和移動的路徑,肯定有著什麼意涵在內
在希嘉麗的手剛揮過黑煙時,黑色的煙霧隨之消散,袒露出了掩藏在底下的書籍封面。
一夜長夢。這是那本書的書名。
「哈──啊──!」
一道尖聲刺穿腦門,宛若在睡眠中的舒適浮游感被打破,希嘉麗驚悚的睜開雙眼,她的意識回到了被黑泥包圍的幻覺中。
那道刺耳的聲音是哭聲,而且是年幼孩童的哭聲。
「剛剛那是......什麼?」
希嘉麗忐忑地問著,對被困在這的她來說,意識和精神早已疲憊到了極限,已經分不清楚夢境和幻覺的差異。
「啊!──」
與此同時,那道聲音還在耳邊纏繞,是具生命力且能撼動人的哭聲,對於那樣的聲音,希嘉麗已經有了眉目。
周圍的黑泥不斷變化,她忐忑不安的閉上雙眼。
曾經,在希嘉麗還未懷孕前,和其他村內的人有過這麼一次談話。
「希嘉麗,你們還沒打算生小孩嗎?」
「啊──?」
「就是......你們結婚也有一段時間了吧?難道有什麼困難嗎?」
「......為什麼要生小孩?」
「小孩不是很可愛嗎?」
希嘉麗沒有辦法理解對方說的話,她睜開雙眼,浮現出的是房間的天花板,瞬間,夜晚的冰涼空氣將她包圍,她一邊打著微微的寒顫,攀起身去看向一旁不斷發出哭聲的來源。
「紐蘭......」
希嘉麗輕喚著他的名字,用手指觸碰著他的臉頰,躺在希嘉麗身旁的紐蘭,是她懷胎數月後產出的男嬰。
「不像是餓了,或者......」
希嘉麗伸出手,和過往的習慣一樣,她把紐蘭抱進懷內,試圖安撫著他的情緒,但哭聲仍沒有停下。
在紐蘭剛誕生的那段時間,希嘉麗很害怕哭聲。
當自己的意識舒服的遊走在模糊邊緣,在帶著朦朧睡意的身體沉入黑夜時,嬰兒的哭聲會殘酷的將這些體驗給剝奪,那時希嘉麗就必須拋下那些舒適去照看他。
當然,幼童是必須細心呵護的存在,而嬰兒更是如此,對於還不會說話,還仍無法清楚表達意見的生命,不僅是他身體上的不適、從未注意過的危險、未來的教育,這些都必須謹慎地再三慎思。
所以,當自己的美夢被哭聲打破時,希嘉麗不會有任何怨言,就連睡在一旁的巴里偶爾也會比希嘉麗更早起來去照顧紐蘭。
但即使如此,現在的希嘉麗也仍然覺得嬰兒是種可怕的生物。
「小孩子到底哪裡可愛了……」
希嘉麗輕聲說著,她看向紐蘭的臉,在認知到幻覺的現在,即使仍想安撫著紐蘭的心情,但已沒有面對現實事物那般沉重。
紐蘭的哭聲沒有停止,在響亮的哭聲中帶著的,是嬰兒悲傷的情緒,那股聲音有著魔力,就算只是聽見,也會令人感到格外的沉重。
因號啕大哭而全身用力,臉上的五官擁擠的堵在一起,出現在嬰兒臉上的這副表情,希嘉麗只感覺的到痛苦。
人是會聽到他人的哭聲,又或是看到他人臉上的痛苦而感到快樂的生物嗎,肯定不是這樣。
「沒有......」
希嘉麗看向紐蘭的臉,和巴里的情況一樣,她無法記住對方的長相。
或許年幼的孩童有著希嘉麗所不知道的誘人特質,直率的性格、純真的思考方式、又或是在幼童長大後,能夠與之交談,品嘗到自己的辛勞成果而感到欣慰。
但是,這些都只是她的預測,希嘉麗不清楚,在親手孕育的孩子長大後會是什麼樣子,是會感到甜蜜還是苦澀,這些她一無所知。
她用雙手抱緊紐蘭,試著用全身去感受他。
即便如此近的接觸,皮膚卻無法記起對方的觸感,即使側耳傾聽,大腦卻沒法刻下對方的聲音,就像對方不在自己身邊一樣,希嘉麗什麼也無法記錄下,她的身上一無所有。
在見到紐蘭的那一刻,希嘉麗已經隱約能察覺到接下來的幻覺了。
「──」
她哼起了歌,那是首安眠曲。
希嘉麗不怎麼會唱歌,從喉嚨冒出的聲音時常跑調,她本人也不喜歡安眠曲這般柔和的音樂。
只是為了讓對方能進入甜蜜的夢鄉,只是為了不讓自己再度因夜晚時的哭聲而驚醒,希嘉麗學起了這首歌,但此刻唱起還有更深層的理由。
啪──
她感到不安。
這一切都只是幻覺,希嘉麗再而三地告誡自己,無論是巴里、紐蘭,還是沒有辦法記住對方的惡質玩笑,行成這一些的,全部都只是幻覺。
「一切都只是假的......」
但是,希嘉麗很清楚,接下來呈現出的幻覺,不會是透過這種簡單的自言自語就能面對的。
黑泥在周圍隆起,希嘉麗閉上雙眼,她不再歌唱,放下了一直舉在半空中,原先抱著紐蘭的手。
在拉下眼簾的漆黑中,有一抹白色的光芒透穿進希嘉麗的雙眼內,她緩緩睜開雙眼,米灰色的瞳孔被傾瀉了世界的色彩。
自己正站在窗旁,方才的白光是窗外的日光,她記得,那一日是冬季,天空往地面鋪了一層白色的地毯,厚實的雲層讓天空變得陰暗,就連溫橙的陽光也被抹的灰白。
「媽媽!──媽媽──」
那是紐蘭的聲音,希嘉麗很清楚,這次在哭聲中伴隨著的,是有著意涵的語言。
希嘉麗被困在屋內,喪失了所有行動的手動,屋門被堵死,窗戶被鎖死,就連房子周圍也有數人監視著,防止自己跑出去。
「不要──!媽媽救我!──」
希嘉麗害怕哭聲,哭聲中有著會讓人感到不安的魔力,或許人類打從一開始就是能透過發出聲音和簡單的動作來溝通、傳達意圖的生物,但如果溝通本來就不是件難事,又為何要發明語言。
希嘉麗曾這麼想過,要是人類不會說話就好。
「好燙!!救我──!!」
為了傳達明確的意圖,為了清楚訴說正確無誤的想法,為了表示自己的情緒,只要人類做不到這些的話,是否呼救聲就不會傳達到自己的心上。
「媽媽!──爸爸!」
在村外與魔獸纏鬥的父親幫不上忙,但自己那時又做了什麼。
大喊著,哭泣著槌打著窗,好不容易將窗戶打破,擠在滿是碎玻璃的窗框上,讓銳利的碎片劃破皮膚,讓新鮮的傷口黏上白雪,即使那天下著大雪,但火焰仍然無情的被村民升起,希嘉麗奮力地奔跑了數尺,卻又被其他村民壓在雪地上,眼睜睜的看著紐蘭被丟進火堆中。
「啊────」
那是沒有辦法忽視的聲音,無比真切,又無比疼痛,刺破了心臟後刻在腦內。
「不要──」
這次喊著的已經不是他人的聲音,希嘉麗抓著窗框,雙眼直瞪著窗外,抓著粗糙木皮的手上留下疙瘩的傷口,留下溫熱的血。
「不要!──」
那是場極其荒誕的鬧劇,在生活忽然變得糟糕後,村子內的人拼命地抓著所有看似詭異的蛛絲馬跡,而第一個找上的就是希嘉麗的孩子。
「好燙!——好痛!」
「之前的騎士不是已經說了紐蘭和惡魔沒有關係了嗎!」
低著頭撞向窗框,留下滾燙的淚水,縱使人類能夠透過語言對話,也有無法傳達意念的時候。
「救我──」
「放開他啊......放開他......」
哭喊的聲音越來越小,而希嘉麗的呼喊聲也逐漸衰弱,當乾澀的喉嚨再也發不出嘶吼時,希嘉麗周遭的一切再度破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