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漢弗萊坐在生滿灰的木地板上,他背靠在一個大木箱旁,朝著背後伸出手,翻開木箱上的蓋子,漫無目的在木箱中翻找著,隨意的拿了點東西放進口內嚼動。


中午的太陽溫橙橙的,透過窗戶,十字的框影照射在漢弗萊旁,他將身體蜷縮進一旁的陰黑中,閉起眼。


背靠在某種硬物上,因為什麼事而躲在狹小的倉庫內,弄得鼻頭發癢的灰塵在向氣道內鑽入,一切都是如此的讓人不適。


醃製物的味道在嘴內漸漸瀰漫,漢弗萊硬睜著帶有沉重睡意的眼皮,他伸出隻手,看著被照得通紅的手臂,一邊感受著陽光的溫暖。


就結論而言,漢弗萊在對自己極有優勢的戰況下逃走了,即使到了現在,他也不明白自己那麼做的理由,就算今天有人審問起他恐怕也得不到答案。


在此之前自己的所有行動都能夠解釋。


對羅琳格訴說關於石碑的故事,是基於讓對方放下戒心,會去攻擊那位橙髮的騎士則是做出了和以往一樣的決定。


「哈......啊。」


漢弗萊對想不出答案的事情深吐了口氣,他閉上雙眼,在安靜的空間中,不知不覺的睡著了。




像是在慶祝即將到來的什麼一般、在染歷999年的時候,漢弗萊出生了。


之後,他的降生還沒滿一年,「長冬」便降臨了。


毫無疑問,那是如同被詛咒般的日子。


第一年的時候,還是嬰兒的他,活了下來。


第二年的時候,他的命很硬,撐過了無數孩童都撐不過的長冬。


到了第三年,漢弗萊仍然活著。


是因為他很幸運嗎,漢弗萊不清楚,這樣的好運一直眷顧著他,他活到了能穩實的踏在地面,踩在大地上奔跑,即便跌倒也不會支離破碎的年紀。


但長冬仍然沒有結束。


漢弗萊所居住的地方是一個無聊的小村子,沒有什麼事好做的,從早到晚,所有人都只是漫無目的地在村子閒晃,漢弗萊不清楚這是不是因為寒冬的原因。


而他消磨時間的方式,就是到村子的邊界區域,哪兒有一條小溪,小溪後是一座漢弗萊從來沒去過的樹林。


漢弗萊不喜歡待在家,整天沒事做的不只是他,他的父母像是為了排解無聊似的在家裡大吵,就算是穿著比自己還重的衣物在外被凍得僵硬,漢弗萊也不想待在家內。


在早上醒來後,他會跑到溪旁,坐下,這麼一坐便會坐到天黑,等到晚上才會再回到家。


而在溪旁的,不是只有他一個人。


在離自己有一段距離──被雪覆蓋的草皮上,有位女性坐在那。


漢弗萊回想不起女性的外貌和聲音,對方的年齡也只記得大約比自己大了幾歲,但有件事漢弗萊記得很清楚。


「卡嫚,我的名字。」


他記得對方的名字。


漢弗萊時常和卡嫚坐在溪邊,兩人就一直這樣不在乎時間的望著那條溪流。


「偶爾,在夏天的時候,這條溪流會游過相當多的生物。」


也許是排解無聊,卡嫚偶爾會對漢弗萊說些話,而漢弗萊會邊聽著對方的聲音,邊望著結冰的河面,在他有記憶以來,世界就一直是純白一片。


沒見過春季,沒見過夏季,沒見過秋季,那些季節對漢弗萊來說是宛如神話一般的存在。


不曉得花為何能有香氣,不清楚白以外的色彩如何染在花上,不曉得溪流如何流動,不清楚生物如何在一片冰面上經過,遠方的太陽像一顆顏色不同的大雪球似的,冰冷的世界一直只有一種顏色。


即便漢弗萊不對季節抱有興趣,為了逃離家裡,漢弗萊也仍舊每天都坐在溪流邊。


那次的嚴冬總共維持了十年,那段異常的日子後來又被稱作長冬,而在長冬離去的那一天,漢弗萊像往常一樣到了溪邊。


出現在他眼前的世界與以往不同。


覆蓋在土壤上的白雪被慢慢融化,青綠色的草皮上垂掛著水珠,水珠晶瑩剔透,雪白的大地上有著如寶石般翡翠的光芒。


漢弗萊蹲了下來,他試探的把手壓在地面,翡翠的草葉從指縫穿過,他拉起手,嫩草的柔軟從手間落下,他望向剛被自己手掌壓下的土穰,青綠色的植物仍在地面挺立著、散發著瑩綠色的光芒。


空氣變得不同了。


平時的空氣有著濃厚的爛泥味,那股味道在漢弗萊的鼻頭幾乎揮之不散,但此刻不同。


呼進鼻內的空氣比任何時候都還要寒涼,原先的泥味仍然刺激的彰顯著存在,但其中混著薄弱的濕潤郁香。


漢弗萊走到溪流邊,湖面上的結冰相當薄,僅是從上望下便能見到河底的模樣。


他蹲了下來,再一次伸出手,手指才剛碰觸到冰面,原先的結冰出現斑裂,漢弗萊這次把整隻手貼了上去,他放在裂開的冰痕上,用手掌上的皮膚感受著冰面上的不平坦,感受著從來沒發生過的奇特現象。


接著,手笨拙的在冰面上打滑,漢弗萊緊張的伸出另外一隻手想保持平衡,但結果只是讓第兩隻手跟著一起打滑。


碰──


最後,漢弗萊整個人摔了在上,已出現班裂的冰面承受不住重量碎開,沁涼的水浸濕了衣物,他整個人栽進了湖內,意外的是,湖底下並沒有漢弗萊想的那麼冰冷。


他望了望四周,溪流上的結冰幾乎被弄塌,水流緩慢的流動,溼答答的身體感受著沁泡在水流中的奇特感受。


漢弗萊站了起來,溪流只剛好淹過他的膝蓋,他新奇的抬起腳,用力地踩在河床上。


「哈......哈」


水花濺起,漢弗萊對這樣奇特的事情興奮的笑了幾聲。


「啊──?」


後方傳來了聲音,漢弗萊轉過頭去,卡嫚正不可置信地看著他。


「我──」


漢弗萊還沒把話說完,卡嫚便奔跑了起來,依附在雜草上的雪和泥攀上了她的褲管,無所謂沒脫下的鞋子,卡嫚勁直地衝進了溪內。


漢弗萊被突如其來的舉動嚇壞,他頓時愣住,雙眼楞神的望著卡嫚。


卡嫚在水中踩踏了幾下,她望著激起的水花,哭了起來,但隨著踩踏的水花越來越大,她又笑了起來。


漢弗萊看著突然哭起又笑起的卡嫚,他不明白對方的情緒起伏變化,他只是一直望著對方,望著從腳底一次次飛躍起的水花,直到水花打在他的臉上。


「咳!──咳!!」


原先的衣物被完全的弄濕,頭髮也被弄得濕黏,水花衝進了漢弗萊的鼻內,侵入氣管的不適感讓漢弗萊咳了幾聲。


「啊!抱歉!你沒事吧,我......太興奮了。」


卡嫚緊張地望著自己,手像打結式的停在空中,漢弗萊低聲咳著,用手擦去沾濕眼簾的水珠,之後,才緩慢的睜起雙眼。


漢弗萊已經不記得卡嫚的外貌特徵,但那一刻的模樣曾在漢弗萊的腦海裡徘徊了很久都揮之不去,被水浸濕的柔髮,白皙的皮膚,而除此之外的一概想不起來。


他記得,當時的自己望著對方許久許久。




在那天,漢弗萊站在家門前,在十年前的每一天,他回到家時,父母總會對著他罵個不停,有時他會直接等到天黑後很久,才慢慢的靠著月光摸著夜路走回家。


那天不同,太陽還沒落下,溫紅的陽光還掛在雪白的山頭,漢弗萊把屋門推開,他的雙親就站在門後等著。


他們走了過來,在漢弗萊的身前蹲下,用雙臂把他攬起。


漢弗萊被兩人緊緊抱著,他們的手臂相當得用力,漢弗萊被壓得很痛。


在幾乎零距離的距離下,漢弗萊能聽到兩人的啜泣聲,不在乎全身濕答答的自己,就只是用盡全力的擁抱,漢弗萊被擠壓得相當難受。


但在那時,漢弗萊第一次知道被人擁抱有多麼的溫暖。


他也跟著哭了起來。




春天,和雪同色的白花終於從樹上凋謝,那清新的花香瀰漫在村內,色彩斑斕的花從雪中掙脫,只過了數天,大地變得綠油油一片。


夏天,天邊的大紅球感覺比任何時侯都還要來得靠近,從遠方吹來溫熱的暖風,風一頭栽進了茂密的樹葉中,在疏密的綠葉中昏頭轉向,發著稀疏的沙沙聲,雖然還是有些寒冷,但那時穿著的衣物卻比平時都還要來得薄。


秋天,原先充滿綠意的樹葉變得枯黃,落下的黃葉極其易脆,腳踩踏上便喀喀的響,溫熱的暖風在那時變得冰涼,狂躁呼著的冷風將更多的黃葉吹落在地。


緊接而來的冬季又過去,四季又復始。


奇特,四季的更迭對漢弗萊說相當新奇,自從大地被染上各季的色彩後,漢弗萊在村內的生活就漸漸忙碌起來。


白日時幫忙著家內的農活,又或是在村內隨意的看著變化萬千的景色。


有時,漢弗萊會在村內碰見卡嫚,卡嫚的手裡捧著一個巨大的木籃,漢弗萊的距離太遠,沒法瞧見木籃內的東西,卡嫚會在遠處試著用單手撐住木籃,對望著自己的漢弗萊輕輕的揮起手,然後便再次抱起木籃離去,自從長冬離去後,兩人的相處就僅剩這些。


但漢弗萊不感到遺憾,原先坐在溪流邊時,他們兩人本就沒有太多的話能夠說,一直都只能雙眼無主的死望著溪流。


漢弗萊在遠處看著卡嫚朝著她自己的方向走去,雙眼望著她的背影,漢弗萊那黑色的瞳孔如寶石般晶瑩剔透,在卡嫚的身影完全離開視線後,他才緩慢的回過神來。


新奇——不只是四季的變迭有多麼奇特,漢弗萊能感覺到種在心中萌芽的新奇感受,那是他從來不曾曉得過的。




只是這份新奇沒有維持多少,在長冬後又過了兩年多,在時間再次來到冬季的時候,村內的氣氛再次變得凝重。


比起其他四季,村莊的冬季不常刮起風,但僅是呼吸,就能感覺被冷空氣包圍的寒冷。


夜晚,漢弗萊低著頭,小心翼翼的動著木勺,不讓木勺在湯內發出聲響。


「你要說這種事情到什麼時候!!」


家裡的餐桌靠在牆側,漢弗萊就坐在牆旁的木椅,把身子盡可能的往牆內靠去。


「那你又想這樣?他們打進村莊的時候繼續躺著什麼都不做嗎!!」


用湯勺盛著食物的手非常的慢,但漢弗萊卻相當得著急,如果可以,他想把自己的存在給完全抹去。


「你要是那麼厲害的話!那你先去做點什麼啊!」


最後,漢弗萊終於解決碗內的湯,他輕輕的把木勺放在碗內。


「我……吃飽了。」


他小心翼翼的開口,從餐桌上退開,朝著房內的一扇門走去。


「你對我吼有什麼用!你有那麼多不滿的話去說給那些該死的異教徒!!」


漢弗萊控制著自己身體的幅度,盡可能不要發出太大的騷動,他把手放在生滿灰的把手上,在將門給打開前,漢弗萊又望了一眼他的父母。


「你有病嗎!如果說有用的話誰不會去做!你快去把你那裝了屎的腦子清一清!!」


餐桌上有三碗湯,其中一碗見底,另外兩碗完全沒動,原先蒸騰著的熱氣完全消散,本該食用湯的兩人就站在客廳的中央爭執,沒有人有注意到漢弗萊。


漢弗萊把門推開,走了進去,將門關上,他進到了一間倉庫。


他坐了下來,背靠在門上,整個人堵著門扉。


很冷,漢弗萊將身體蜷縮起。


冬天的夜晚淒涼無比,漢弗萊走進的倉庫陰森森的,這裡堆滿了雜物,灰塵靜靜的躺在其上。


「如果要這樣!我就會先清理掉你這垃圾!!」


木門很薄,客廳的聲音從後方傳來,漢弗萊緊緊的將身體抵在門上,靠在老舊硬木板上的背非常的不適。


「好冷……」


倉庫的深處有著一扇窗戶,掛在牆上,將潔白的月光照入,月光一路延伸,到達了漢弗萊的腳跟前,但始終沒將漢弗萊照入。


「我還寧願先弄死你──或者你滾去隨便什麼地方死好!!」


他深呼吸了一口,灰塵伴著冷空氣同時進入鼻腔。


「好冷。」


嘴像打結似的低聲說著,明明感到很冷,但漢弗萊沒用雙手抱緊身體,只用它們死壓著自己的雙耳。


「好啊!太好了!大家一起快快樂樂地結伴去死啊!!」


摀著耳朵,不想再聽門後的聲音,漢弗萊閉上雙眼。


「──,──,───」


一個模糊的聲音傳來,漢弗萊睜開雙眼。


在那時,他的面前出現了個,漂浮著橘橙色的光點。


光點在空中懸浮著,沒有任何動作,看上去就像顆掛在空的球似的,漢弗萊警慎的試著對其伸出手,碰觸到光點的手指傳來股溫暖的熱度。


「─────,───」


空氣中有著很細小的聲音在空間中徘徊,像是形成了種牆壁擋住了門後的聲音,漢弗萊還沒來得及對此發出反應,光點便朝著自己懷裡靠了過去。


「……」


那是種能將陰霾給驅散的熱意,從光點中傳來的溫度讓漢弗萊漸漸靜下心來,在空間中不知為何飄起的聲音像搖籃曲似的,漢弗萊慵懶的閉上雙眼。


漢弗萊聽說過,攻過來的敵國士兵會在行軍時默默地在嘴裡叨唸著伊諾索比四個字。


「─,────,────」


漢弗萊不太清楚自己居住的國家──斯蘭特,但他聽說,自己國家的那些士兵也時常會在祈禱完後低聲唸著伊諾索比四個字。


兩國明明祈禱的詞是一樣的,但卻又爭吵起來,兩方所祈求的神難道不一樣嗎,為什麼自己的家人會罵對方是異教徒呢。


為什麼兩邊一定要爭吵起來,明明能正常相處不是嗎。


「─────,─────」


抱持著疑惑,想著無論如何都無法解決的難題,漢弗萊聽著聲音,感受著懷內的溫暖擴散著全身,不知不覺的睡去。


「──,──,眠──」


那道聲音在漢弗萊睡著後仍在空間中迴盪。




漢弗萊睜開雙眼,他拉直被自己睡歪了的背,站起身來望向窗外。


照進倉庫內的月光潔白明亮,漢弗萊陶醉的將全身沐浴在其中,流淌在他身體內的血液正呼喊著它們的興奮,漢弗萊黑色的雙眼像著了迷似的盯著月亮。


「───」


漢弗萊的身後傳來聲音,他轉過身去,倉庫的大門被打了開來。


開門的人手裡舉著一把騎士劍,雙眼緊盯著漢弗萊,她的眼中散著茶色的螢光。

你的回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