養育瑪斯和桃爾西長大的花店老闆是位年邁的老人。
在一日的作息結束後,沒什麼客人的花店打烊,夜晚來臨,人們也逐個躺上床前往夢鄉。
「瑪斯,你還沒睡嗎?」
盛著燭火的鐵盤被放置在桌面,老人拉了張老舊的椅子坐在床旁,眼神和藹地注視著窩藏在棉被中的瑪斯。
「……嗯。」
瑪斯小聲的回答,老人把手輕放在他的頭上,緩緩揉著他的頭髮,彷彿這樣能幫助他入眠似的。
「為什麼還不睡呢?」
老人的指間有著多種味道混和在一起,抹碎的花瓣味,泥土的清氣,長時間累積所築建出的年邁異香。
「……我很害怕。」
「……」
老人沉默了下後回答。
「瑪斯,你知道我唱歌很難聽。」
「不!我不是說一定要……只是──」
瑪斯沒有把話說完,在他被拋棄後的幾個月中,生活是殘酷的且痛苦的,也許一覺醒來,現在的一切都只是夢罷了。
「你害怕什麼呢?」
對瑪斯而言,老人所說的言語像一種審問,但和藹的眼神意味著並非如此,像是等待著,注視著自己,期望著自己能夠對他傾訴的傾聽者。
「我怕自己在晚上醒來。」
被夜晚刺醒,從夢鄉中脫離,身體冰冷的不可思議,害怕自己會就這樣凍僵而死去。
「我怕噁心的食物。」
被蟲爬滿,散發著腐爛臭味的食物,即使嘔心也必須咬下,即便等待著的是一整夜的嘔吐和腹瀉。
「我怕現在的一切只是夢。」
不再寒冷的氣候,溫暖的棉床,外觀樸實,但吃下不會中毒的食物,現在的一切都如同在夢中的仙境。
「瑪斯。」
「……嗯。」
「我會在這裡的,直到你睡著──就算你睡著也一樣。」
「我如果睡著的話要怎麼知道你還在。」
看著對自己露出害怕表情的年幼孩童,老人無奈地輕輕微笑,張嘴。
「願你沉睡在你舒適的夢──」
老人唱起歌來,即便五音不全。
「──安穩的──安穩的──沉眠。」
「妳和羅琳格是發生什麼事了。」
瑪斯對桃爾西問著,兩人坐在桌旁,屋內沒有任何照明,靠著月光就能看清周圍。
「……沒什麼。」
桃爾西看向窗外,規避著瑪斯的視線。
「你們兩個很明顯發生了什麼吧。」
就算其中一方是平常幾乎不說話的羅琳格,在剛才的巡邏中,瑪斯也能感受到羅琳格與桃爾西兩人間的奇怪氛圍。
「與你無關。」
桃爾西沒有正面回答瑪斯,杏黃色的雙眼緊盯著窗外。
瑪斯很清楚,平時的桃爾西心情是更加開朗的,但在某些時候則會和現在一樣流露出股煩躁的情緒。
「妳到底怎麼了?」
「你不是想遠離我嗎,我發生什麼都不關你的事。」
桃爾西沒有回過頭,看著窗外靜靜地說著。
瑪斯其實有隱隱約約地察覺到,桃爾西其實知道自己在做的事情的目的是什麼,但就算如此瑪斯也打算持續下去。
「我──」
——碰!
話還沒來得及說清,一旁的巨響打斷了瑪斯的聲音,兩人朝聲音的方向看去,一扇房門被猛烈打開,漢弗萊從內走了出來。
恐懼感油然而起,瞬間佔據全身,從房間內飄出的鐵腥味讓人不寒而慄。
「啊啊啊啊啊啊啊!!!」
漢弗萊嘶吼一聲,同時的,瑪斯和桃爾西朝外跑去。
跑出屋外,遼闊的月景出現在前,皮膚染上寒冷,從後方而來的強烈危險讓背後發毛。
沒有任何一刻的遲疑,兩人盡全力的奔跑,危機感劇烈的警示著,只要緩上任何一秒,生命就會在此消逝。
雙腳莽撞地在地面踩著步伐,身後傳著如同野獸般地低鳴聲,瑪斯望著在前方奔跑的桃爾西,即使現在停下腳步來爭取時間恐怕也一點用也沒有。
鐵爪在空中揮舞的聲音逐漸靠近耳邊,急促的腳步彷彿正踩在腳跟後,瑪斯感覺他像是被鎖定的獵物似的。
身體被猛然抓住,身後的蠻力拉著自己向後轉去,漢弗萊的臉因扭曲變得猙獰,指甲變成長了數尺的金屬色鐵爪,而其正瞄準著喉嚨準備刺入,瑪斯閉上雙眼。
──碰
重聲響起,瑪斯睜開眼睛,如玻璃般清澈透明的護罩出現在前。
「快跑!」
大喊出聲的男性擋在瑪斯前方,光亮的禿頭格外亮眼。
「快!!」
淺大喊著,瑪斯急忙站起,他轉過身,視線與回過頭看向他的杏黃色雙眼發生碰撞。
害怕,這是瑪斯從那雙眼中讀出的情緒。
——哐
能將人開腸頗肚的鐵爪在護罩上飛舞,淺緊抓著手上的圓盾。
雙手上的皮膚長滿濃密的獸毛,手指尖端的數尺鐵爪如鋼般堅硬,僅不到一秒的時間,護罩上便出現班裂,淺很清楚,如玻璃般的護罩沒有辦法撐住多久。
在如此近的距離親眼目睹過後,淺能確信的判斷,名為漢弗萊的惡魔契約者已經無法加入組織。
影響到神智的契約深度,僅遵從本能的攻擊行為,對方的契約程度大概已經達到「末期」,或者僅離此一步之遙。
當契約的深度到達末期──也就是最高的百分之百時,惡魔的力量就能在契約者上完全的體現,而同樣的,惡魔在這時也能毫無阻礙的控制契約者,甚至完全取代。
所以這時也是最危險的,在對抗具有強烈殺戮性格和相對能力的惡魔契約者時,契約深度不夠高的具名惡魔契約者無論如何都難以取勝。
——哐——哐!!
鐵爪擊穿護罩,護罩的碎片如雪花般散落,漢弗萊的鐵爪撕裂在空中飛舞的碎片,徑直的朝著淺衝去。
既然已經知道對方無法加入,與其冒著生命危險在此拼搏,早點撤離無非是正確的解答。
彷彿時間變得緩慢,淺把圓盾舉起。
面對著迎面而來的危險,身體因恐懼而顫抖著。
——錚錚!
鋼般的鐵爪朝著淺的各個部位發起進攻,淺拉動著圓盾,以不同的角度將其一一擋下。
淺害怕疼痛,害怕死亡,害怕與人正面交鋒,害怕受傷,淺基於他的種種害怕選擇了盾牌作為武器,畏手畏腳的他並沒有出色的戰鬥力。
如鋼般堅硬的鐵爪無情的在圓盾上敲起重擊,圓盾因無止境的攻擊時而飛濺出鐵屑。
對狼的氣味敏感,這種獨一無二的直覺,是出自於年幼時從狼手上無數次逃離的經驗。
淺的雙眼筆直的瞪著漢弗萊,手上的圓盾已經快被摧殘的不成形,對方的鐵爪卻沒有產生一絲一毫的磨損。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漢弗萊吼著,雙手的鐵爪從左右兩側方向砍入,圓盾接受著同時從左右擊來的壓力瞬間變形,在淺的眼前爆裂開來。
這一刻,淺離死亡僅一步之遙,直覺的警報轟隆作響,淺又一次感受到了那熟悉的氣味。
但有一點不同,在野蠻的狼氣之中,有著一絲的不純之物在。
「……混種。」
對方與完全純正的狼不同,淺做出判斷。
鐵爪朝著淺降下,淺舉起手臂,用原先和圓盾連結的手甲進行防禦,重大的壓力打在手甲上,鐵爪深深的陷入其中,刺激性的疼痛傳到腦門,淺感受著手斷掉的疼痛。
自己當然能夠逃掉,做出和以往的任何時候相同的選擇也沒有什麼不好,淺是這麼認為的。
但對方不是純正的狼,是個惡魔契約者。
被野蠻的氣息佔據全身,僅僅保留著最後一絲的意志,在最後一關上保留著最後一絲理智進行抗爭的人。
淺對卡絲汀娜想幫助惡魔契約者的目標表示贊同,但他不認為自己有能力可以一同推進這份偉業,後方的兩人發生了什麼事也與自己無關,就算害怕的逃走也無所謂,但對方並不是完全的狼。
「只是個混種!!」
沒有必要逃跑,就算是真正的狼也殺不了自己,淺很清楚。
堅硬的鐵爪揮下,淺忍著疼痛舉起已經破損不堪的手甲,劇烈的衝擊將手甲完全擊毀。
——碰!!
腹部充斥著異物感,刺辣的疼痛在腦門作響,當對方將鐵爪拔出時,淺才意識到他腹部的大量出血已經無法止住。
「啊——」
身體無力的倒下,漢弗萊用腳再一次的對淺的腹部造成衝擊,淺的身體像球似的被踢滾了幾圈。
淺在地上攀爬著,一邊感受著在腹部流出的鮮血,雙眼死盯著漢弗萊,漢弗萊沒有理會他,朝著桃爾西和瑪斯的全力跑去。
『WUHDW。』
淺把手伸向腹部,輕聲念著,螢光在手上匯集,腹部的傷口慢慢的恢復。
「不過是個混種。」
連確認敵人是否死亡都無法做到,對方並非純正的狼。
淺閉上雙眼,等待著恢復,體會著疼痛在身體上的耗摩,盡可能的保持意志,他睜開雙眼,看向漢弗萊奔走的方向。
即使想逃,也盡可能地拼上全力了,淺把注意力放回身體,專心的撐著意志力等待恢復。
「哈——啊……」
心臟在胸口劇烈的彈動,肺部瘋狂的貪婪著氧氣。
桃爾西不清楚自己跑的距離是否足夠遙遠,她躲藏在道路旁的巷口,背緊貼在牆上。
——咚咚咚
腳步聲從遠處傳來,即使耗盡全力地奔跑,對漢弗萊來說恐怕也只是數十秒的差距。
桃爾西立刻屏住呼吸,她望向對面的巷口,瑪斯正站在哪。
——咚咚咚
腳步聲正在逐漸靠近,桃爾西看著相隔一條道路的瑪斯。
瑪斯同樣看了過來,他錠藍色的雙眼中似乎想說著什麼。
桃爾西不知道從何時開始,她和瑪斯之間存在著隔閡,僅僅只是些許的距離,就算能理解對方在想什麼,卻始終無法穿越過隔閡碰觸到對方。
——咚咚咚
腳步聲已近在咫尺,缺少空氣的窒息感痛苦難耐,桃爾西的雙眼緊盯著在對街巷口內的瑪斯。
瑪斯的目光堅定,他對望著自己的桃爾西張開嘴,作出口型,接著他跑出巷口,拔出腰間沒有使用過多少次的騎士劍。
在跑出巷口的那一刻,漢弗萊瞬間襲來,如鋼般堅硬的鐵爪打在瑪斯的劍上。
瑪斯的劍成功承受住壓力,但傳到身體的重量無處宣洩,他的身子向後飛了出去。
桃爾西清楚的看到了瑪斯口形所想表達的事情。
——快逃
為了讓自己逃走而衝出去成為誘餌,桃爾西理解到了瑪斯的意圖,她咬起牙。
「就這麼想遠離我嗎?」
桃爾西把腰間的劍拔出,跑出巷口,對走向瑪斯的漢弗萊背後砍去。
騎士劍沒有傷害到敵人,漢弗萊的手伸到背後,穩實的接住了後方來的襲擊。
「快跑啊!妳在做什麼!!」
被擊飛到遠方的瑪斯大喊著,而漢弗萊順勢轉過身,將鐵爪朝著桃爾西揮去。
桃爾西勉強的把劍舉起,擋住了從側身擊來的重擊,但身體沒有辦法承受住壓力,朝著一旁飛去。
「快點跑啊!!」
瑪斯對被擊飛的桃爾西大吼著,他忙碌地舉起劍朝著漢弗萊跑去。
「你才應該要跑……你就這麼討厭我嗎?就算是死也要遠離我嗎!」
桃爾西舉步維艱的站起,她同樣的把劍舉起。
「才不是那樣。」
瑪斯奮力地抵擋著漢弗萊隨意的攻擊,瑪斯拚命的拉動著劍身先一步移動到對方的攻擊方向。
「那一天——我們被拋棄的那天。」
在大雪紛飛的季節,在寒冷和苦痛交加的日子裡,瑪斯一直忍耐著痛苦一直想著。
「我對妳說的話,我並不是試圖讓妳得到活下去的動力。」
那天他對桃爾西喊出的話語,絕不是為了幫助對方,只是為了發洩自己的情緒,為了找到堅持活下去的理由。
漢弗萊的鐵爪在瑪斯眼前不斷飛舞,每一下都充滿著能奪走生命的危險。
「全部都只是為了我自己,你沒有必要和我一起撐著。」
瑪斯不認為他們兩人是互相扶持撐過冬季的,他總是看著與他一起痛苦忍耐的桃爾西一邊自責。
漢弗萊的攻擊變得越來越暴躁,從劍身傳來的重量讓雙手發麻,每一次揮擊的力量都大的讓他無法站穩。
「所以——至少我想要彌補。」
終於,敵人攻擊的速度超越自己的目視能力,瑪斯回過神來,對方的爪子已深深刺入自己體內。
想要彌補,逼迫著桃爾西生活下去的是自己的罪惡,一切都只不過是出於這樣的自責。
「你是傻子嗎!」
瑪斯一邊感受著鐵爪從體內伸出,一邊聽著桃爾西大吼著。
「你真的以為你說的話有什麼能幫助人活下去的動力存在嗎!!」
桃爾西跑起步來,為了避免瑪斯繼續受到傷害,將劍對著漢弗萊揮去,但打去的攻擊又再一次被漢弗萊的手給擋下。
「活下去,要做到,要活下去,這種孱弱的話根本就不能幫助到人。」
「那之後的妳又是為了什麼而拼命地生存下去啊!!」
漢弗萊的攻擊朝側襲來,桃爾西站穩腳步,雙手將劍握緊,聽著瑪斯的聲音,迎接著根本無法抵抗住的一擊。
「因為──」
果不其然,即使傾注全力也抵擋不住攻擊,騎士劍被擊飛,桃爾西的手心像受到爆破似的留下疼痛,漢弗萊的腳接著踢向她的腹部,強勁的腿力把桃爾西向後擊飛。
桃爾西在地面翻滾了幾圈後,她用手吃力地撐起,低聲說著。
「──因為你哭了。」
漢弗萊的腳步逐漸靠近,桃爾西拼命地想要逃開,但雙手卻連一絲力量都無法聚集。
「因為你哭了我才知道,你明明和我一樣難受,卻還是試著去站起來。」
明明和自己一樣被遺棄,明明和自己一樣感到害怕,明明哭得不成樣子,卻又說著完全不同的話,依舊試著尋找理由來生存下去。
桃爾西抬起頭死盯向前方,漢弗萊的雙腳已停在眼前,她的視野變得模糊,眼眶被淚水佔據,在離著自己一段距離外的瑪斯壓著出血的傷口,忍耐著疼痛站起,
「只是因為......你很堅強。」
桃爾西無力地低下頭,背部能感受到從上襲來的風壓,她閉上雙眼。
「那不還是一樣嗎!?」
瑪斯衝了上來,用雙手緊抓住漢弗萊的雙腳,拖延著他的動作,一邊喊著。
「根本就沒有差別啊!」
腳上的力氣相當巨大,僅僅只是為了不被擺脫,瑪斯的身體就像破布一樣在空中飛舞,但即使如此仍然他沒有鬆手。
瑪斯抬起頭,看著漢弗萊注視著自己的目光,黑色的雙眼散發著令人恐懼的殺意,全身都害怕地動彈不得,漢弗萊舉起手,鐵爪從上揮下,瑪斯感受著風壓閉起雙眼。
「────」
瑪斯低吟著韻調,鐵爪反覆的刺入他的體內,如雷般的刺辣疼痛一次次的貫穿全身,感受著像被火焰一次次的纏上身的痛苦,瑪斯依然沒有鬆手。
「不要!!」
另一旁的桃爾西喊著,雙手依舊無法出力,她用手肘,用肩,用膝蓋,死咬著牙從地上站起。
「不──」
桃爾西低鳴著,即使奮力地抗拒著重力,身體依舊無法保持平衡,全身的重心向前傾去,每一步都走的將要崩潰。
「───」
也許是漢弗萊專注在攻擊瑪斯的原因,桃爾西沒有受到漢弗萊的阻擋,她穿過漢弗萊到達瑪斯的身邊,支撐著的重心一瞬間的消散,桃爾西倒在了瑪斯身旁。
「────」
「不要總是在害怕的時候哼歌啊……」
桃爾西邊聽著在瑪斯喉嚨中冒出的律調,邊使盡著全力推動自己,試圖用身體保護身上已經滿目瘡痍的瑪斯,她閉上雙眼,等待著攻擊的落下。
「才不管到底是怎樣,拜託就是不要遠離我。」
過了許久,攻擊遲遲沒有落下,桃爾西疑惑的睜開雙眼。
茶色的長髮在眼前飄揚,她手上的騎士劍緊緊咬合著漢弗萊的雙爪。
「……羅琳格。」
「嗯。」
羅琳格低聲回應,她使出全力,向前踏步,用劍揮開僵持住的戰局。
漢弗萊被羅琳格的力量輕緩地推開,他馬上拉近距離,朝著前方的騎士揮動鐵爪,但羅琳格的劍尖以對準向他。
一瞬間,漢弗萊的身上受到了兩股傷害。
貫穿身體的劍刃和──
碧綠色的瞳孔在漢弗萊的背後散著螢光,那人臉上的瘋狂無從掩飾。
──砍在手臂上的菜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