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有種熟悉的感覺,羅琳格這麼想著,她在一片漆黑中睜開雙眼。


她向前踏步,地面沒有發出任何聲響,嗅覺無法在空氣中探索到任何氣味。


對出現在漆黑的空間中感到疑惑,羅琳格回想著經歷,在那天和桃爾西還有瑪斯介紹完淺後又過了一周,這段時間內沒有發生特別的事情,一邊等待著淺搜索著關於狼人和夏蒂的資訊,夜晚的巡邏也再沒見到那有著碧綠雙眼的男性。


而今天,淺對羅琳格說了些關於狼人的情報,在那之後,羅琳格回到住所的房間內。


「這裡是夢裡嗎?」


羅琳格記得自己躺上了床,懷疑著這裡是某種夢境,但這樣的疑惑馬上被自己給否定。


「我之前,來過這嗎?」


羅琳格有種熟悉的感覺,她曾來過這個漆黑的空間數次,每當自己因受傷而生命危急時,自己的意識就會像從身體剝離般地抵達這裡。


羅琳格繼續在漆黑中行走著,她的眼前出現了樸素的木桌和兩張木椅,其中一張木椅上,莎姆精神奕奕地坐在那。


「琳琳~這裡~~」


莎姆對朝著她走來的羅琳格大力地揮著手。


「我……為什麼會在這裡──我現在很危險嗎?」


羅琳格坐上其中一張木椅,眼前的桌面放著兩個陶瓷茶杯,杯中流淌著某種液體。


「啊!畢竟每次琳琳來到這的時候都是昏迷的時候呢,實際上這裡進來的條件是琳琳腦子不清楚──就是睡著的時候喔!」


羅琳格沒有回話,她無奈地看著莎姆。


「那……找我來有什麼事情?」


「實際上只是想要談點事情,啊!杯子內的東西可以喝喔。」


羅琳格大概能猜到莎姆想要談什麼,她用手觸碰茶杯。




在稍早之前,羅琳格在巡邏完後,再次地從住所中溜出。


「我沒有找到任何有關灰髮灰眼女性的傳聞,關於夏蒂這個名字也沒有任何情報。」


在幽暗的小巷口,羅琳格聽著淺收集的情報。


「不……沒有問題,關於漢弗萊的情報呢?」


「我想,那個叫做漢弗萊的醫師大概就是狼人了。」


「為什麼?」


「從些健談的年長者那聽來,狼人第一次出現是在兩年前,而在狼人出現的前一年,被村民稱作是豐收年。」


「那年發生什麼了嗎?」


「那年的收成比平年多,但最重要的是,那一年是幾十年來內第一次沒有任何人受傷過的一年。」


淺停頓了下,繼續說著。


「我擅自以醫師就是狼人的情況設想了,要是狼人簽署的契約惡魔,會讓他染上需要喝人血或吃人肉的習慣,而在豐收年之前都是靠著假扮成醫師來解決這問題的話,那就是狼人在忍了一年過後終於耐不住嗜血的慾望,最後才出手殺人。」


「……人肉會好吃嗎?」


莎姆從羅琳格的頭上飄下,因為淺也是惡魔契約者的緣故,莎姆沒有刻意在心內說話。


「別問那種問題。」


「此外,我實際上去偷看了那個醫師一眼,他的身上有一種狼的氣味。」


淺不經意的隨口說著。


「氣味……那是你契約後的特別能力嗎?」


「不,只是種直覺,不用在意那──最重要的證據是這個。」


淺說著,舉起一本破舊的筆記本。


「那是什麼?」


「之前負責圍剿狼人的騎士留下的筆記本。」


淺翻開筆記本,遞給了羅琳格。


羅琳格端詳起上面的潦草字跡,筆記本上充滿著洩恨的用詞和抱怨。


「──那個醫師才是狼人,他耍了我們,狼人才不是那個意思。」


羅琳格唸起筆記上的內容。


「最後那句是什麼意思?」


羅琳格抬起頭看向淺,淺伸手翻開了筆記的下一頁。


「不管傷口多大只需要幾秒都會馬上復原。」


羅琳格刻意跳過了滿頁的粗魯用詞。


「狗屎、雜種、西蘭果蛋黃湯。」


「別刻意把上面的內容說出來。」


羅琳格瞪了眼在一旁掩著嘴笑著的莎姆。


「醫師說那個惡魔契約者是因為吃人肉才被稱作狼人,但狼人還有另外一個特徵。」


淺不在意兩人的互動繼續說著。


「回復力嗎?」


「對,筆記本上所說的「被耍了」恐怕就是這個意思。」


「只要受傷,馬上就能回復……這本筆記本是在哪拿到的?」


羅琳格闔起筆記本,詢問著淺。


「就在漢弗萊的家裡,散發著血腥味的地下室。」




吞嚥下在口中的液體,羅琳格看了下茶杯內。


「這是水。」


羅琳格輕聲說著,把茶杯放在桌上。


「就是水喔!」


「為什麼要特別用茶杯裝?」


「儀式感很重要的。」


莎姆說完後,自顧自的點頭。


「那麼!進入正題吧。」


莎姆收起鬆懈的表情,正襟危坐的盯著羅琳格。


「羅琳格,要不要趁現在和我加深契約呢?」


「為什麼突然這麼問。」


面對著望著自己的視線,羅琳格再次理解到莎姆的瞳色和自己相同的事情。


「狼人不是不管怎樣的傷口都會立刻復原嗎?感覺起來琳琳現在可能還不夠強,但只要先和我加深契約應該就沒問題了吧。」


無法從相同瞳色的雙眼中探究出甚麼,無法從對方的視線中挖出意圖。


「……不。」


羅琳格遲疑了下後拒絕。


「沒事的!現在的契約深度是25對吧?只要不超過50的話就是安全的,而且我也不會沒事搶奪妳的身體的。」


羅琳格沒有回答,她低著頭聽著莎姆的聲音。


「……好吧,現在不加深契約也無所謂,但琳琳最後還是會和我加深契約的。」


莎姆望著羅琳格的視線變得柔和,嘴上帶著濃厚的笑意。


「妳很自信。」


羅琳格抬起頭,對著莎姆說出。


「嗯!我很自信。」


莎姆笑著回答。




在漆黑的空間和莎姆的聊天結束後,羅琳格在一大早醒來。


羅琳格的房間在住所的二樓,把房門推開後,走到一條狹窄的長廊,長廊的右側是一間間的單人房,左側是一扇扇的窗戶。


她漫步在長廊上,溫暖的陽光透過窗戶照進長廊,窗影和明亮的日光置於地面,將前方的道路劃出層層的區塊,羅琳格一個個將其跨過。


跨過痛苦,面對下個困境,再跨過困境,再面對下個痛苦,永無止盡,無窮無盡,被層層堆疊的這條道路上沒有盡頭。


羅琳格停下腳步,她看向窗外,在一樓的後院中,有個立在那的墓碑,自從羅琳格抵達村子後的每天早晨,總能見到漢弗萊在後院清潔著石碑。


黑髮黑眼,眼睛的周圍有著熬夜的過度的黑眼圈,漢弗萊的外貌看上去像二十多歲一樣。


羅琳格不懷疑漢弗萊就是狼人這件事,疑惑的是,漢弗萊執著在每天的早晨清理石碑的理由,即使是為了隱瞞自己是惡魔契約者的事實,也沒有必要去憑空捏造出一個故事。


『騎士大人,斯蘭特戰爭的時候您參軍了嗎?』


羅琳格記得很清楚,漢弗萊曾說過自己在斯蘭特戰爭時逃亡,但斯蘭特戰爭距今已超過三十多年。


『莎姆,和惡魔契約的人,外表會看起來比較年輕嗎?』


羅琳格嘗試著呼叫莎姆,但過了許久都沒有回應。


『……莎姆?』


『等一下──琳琳想加深契約了嗎?』


莎姆慢悠悠的從羅琳格體內飄出,睡眼惺忪地打著哈欠。


『不,我想問的是簽訂契約會不會讓人看上去比較年輕。』


莎姆停下了動作,兩眼注視著羅琳格。


『怎麼了?』


『琳琳看起來還很年輕喔。』


『我不是在說我。』


『我想想……應該是會吧?』


『這樣嗎?』


『嗯,應該是吧!那我去睡了喔!』


莎姆說著,又飄進了羅琳格體內,羅琳格再次地看向窗外。


無論如何,漢弗萊的實際年齡都比外表看上去年輕許多,若原因是和惡魔契約的話,那漢弗萊是狼人的證據就更加確鑿,但這個破綻是漢弗萊自己露出的。


『在那個女孩死後,我才知道,那也許是我的初戀』


羅琳格記得漢弗萊說出這句話時眼神中的落寞,但她不曉得那是對方的演技還是真實的情感。


羅琳格低下頭望向地面,她踩在靜躺在地面的窗影上,眼前是灼目的日光。


若是向前,也許會被耀光照的刺痛,每當向前,追逐著耀眼光芒的自己會被燒上罪惡的烙痕,面對永無止境的困境,撐著難以忍受的折磨,總有一天會到達自己的極限。


要是問起自己,羅琳格會認為自己是罪惡的,她繼續望著地面的窗影,她沒有往前踏步。


漢弗萊是狼人的證據確鑿,但他話語和眼神中透漏的情緒羅琳格不認為是虛假的,若是在這種不清不楚的情況下行動,那又得要再次增加自己的罪惡嗎。


羅琳格沒有向前,一直停留在那,突然,一旁的房門打開,桃爾西走了出來。


「……早安」


羅琳格小聲地道起招呼,桃爾西看向她,杏黃色的眼神和以往的每時每刻看上去都不同。


「羅琳格……妳──」


聲音的語氣聽上去也有些不同。




準確來說,桃爾西並沒有對瑪斯直白地表達愛意。


或許是從小結伴生活的關係,彼此能隱隱約約地察覺到對方的想法。


瑪斯對著自己抱持著愧疚感,桃爾西很清楚,這股愧疚感的罪惡濃厚到讓瑪斯想遠離自己。


但僅是這樣也無所謂,就算兩人的關係不更進一步也無所謂,只要能保持在這刻就好,桃爾西一直是這麼想的。


關係的破裂是從瑪斯先開始的,或許是承受不住罪惡感,為了遠離自己,瑪斯試著找尋著戀人。


在那之前,桃爾西一直不認為自己抱有的情感是愛情。


腦子像被滾燙的岩漿燒的焦灼,呼吸急促地像要窒息,桃爾西第一次接觸到如此刺辣的嫉妒感。


對自己感到煩躁;對瑪斯感到煩躁;對瑪斯找上去搭訕的人感到煩躁。


桃爾西很清楚,瑪斯只不過是想要隨便找個藉口來逃離自己,但濃厚的嫉妒感排解不開。


在瑪斯接觸前先找上新來的女性,仔細觀察她們後,說些提醒或著類似警告的話語,在桃爾西回過神來已經對此舉動相當的熟悉。


自己對瑪斯沒有愛慕之情,桃爾西是這麼認為的,但除此之外的是種安心,且十分熟悉的安穩感,桃爾西對這種溫暖的感受可能會被剝奪而感到不適。


也許那種濃烈的情感不是嫉妒,是種焦躁。


也因此,在桃爾西知道瑪斯搭訕上羅琳格時,焦躁的情緒又不受控制的漫延至全身。


當然,桃爾西不會輕易顯露出心情,但對羅琳格不同。


在那寒冷的冬天以來,桃爾西一直珍視著從別人那得來的溫暖,也許就是這樣,她才會對瑪斯的舉動感到氣憤,但同時,桃爾西也試圖幫助著別人。


原因很簡單,因為是受過他人的幫助,桃爾西才能活過那嚴峻的寒冬,而只要能把這份溫暖傳遞給他人的話,桃爾西相信,那個人也能更加安穩的活下去吧。


因此,桃爾西無法完全忽視羅琳格,她知道羅琳格似乎在隱瞞著些什麼,她也能感受到羅琳格身上有著相當憂愁的氛圍,而這股氛圍在今天早上見到羅琳格時更加沉重。


「羅琳格……妳怎麼了嗎?」


桃爾西把房門關上,對羅琳格問道。


「沒有什麼特別的事情。」


從羅琳格那聽來的,是桃爾西相當熟悉的回答,在這一周內,桃爾西曾多次的試圖打散掉圍繞著羅琳格的陰霾,但就到現在都還不知道原因。


「我是說……沒有發生什麼讓心情很糟的事嗎。」


對桃爾西來說,羅琳格的印象從一開始見到之後就沒有改變,總是沉默著,獨自一人想著什麼,不多說任何一句話,即使和她並不相連,也能透過空氣感受到那股氛圍的凝重。


「……沒有。」


僅僅是通過空氣也能傳遞著那股沉重,像是一直用求救的目光望著別人,卻沒辦法發出聲音的那股無力,桃爾西只要是看著羅琳格那茶色的雙眼就能感受到。


「說謊。」


無法想像到達此種地步的眼神中蘊含著什麼,光是看著就感到悲痛的那股焦躁侵蝕著桃爾西。


「什麼?」


「妳說謊!」


一點用也沒有,深深陷入在自己的痛苦中,彷彿做出什麼樣的舉動都沒辦法挽回的地步,桃爾西從羅琳格的眼神中感受到的,就是這樣的世界。


「如果妳一點事情也沒有的話!那妳為什麼總是難過的樣子——」


桃爾西氣憤地喊著,而慢慢的,吶喊的聲音逐漸變弱。


「——難道,不能和我說一下嗎?」


在聲音停下後,桃爾西才意識到自己說了什麼,她專注的看著羅琳格,但從中看到的只有一直掙扎著的眼神。


「對不起——」


對羅琳格的回答低下了頭,桃爾西想要的不是羅琳格的道歉,桃爾西想要的也不是透過質問得到的答案,她想要做的是幫助他人,想要成為的是給他人帶來溫暖的存在。


「……抱歉,我不該這麼說的,當作我沒說過吧。」


在意識到自己的錯誤後,桃爾西抓著自己的手臂,走回了房間,關上房門。




那一夜的晚上,羅琳格沒有和兩人進行任何的對話,行為和往常的幾日相同,在巡邏完後從住所走出,靠著明亮的月光辨識著道路,緩步的走到和淺說好的集合地。


今晚的月亮是無缺的圓月,羅琳格的影子被月光映在路面,像跟著自己似的,一舉一動都遵照著本體在行動。


「哈──」


羅琳格深吸了口氣,鬱結在肺部的堵塞無法疏通。


羅琳格能感受到,桃爾西試圖幫助自己的那股殷切,也能感受到她在無能為力後的那股無奈,但正因如此,羅琳格才沒能說出口。


「對不起。」


輕聲的自言自語,羅琳格的腳步踏在夜晚的道路上。


渴求著自己的願望,傷害著他人,欺瞞著他人,羅琳格不認為這樣的自己有資格去向他人傾訴,而不去向他人傾訴的自己,更是卑鄙自大的。


羅琳格望著地面走著,跟隨著自己的影子彷彿越來越長。


不斷累加著自己的罪惡,變成比影子還要更加深厚的陰霾,只要羅琳格沒有停下腳步,罪惡就會如同影子一般不斷的跟隨著自己。


羅琳格走進了一條小巷口,這裡是她和淺約好的集合地,她緩緩地靠在牆上。


追逐著願望的自己總有一天會再也無法奔跑下去;層層加劇的困境總有一天會將自己給擊倒在地,只要自己還堅持著,羅琳格永遠無法逃開,而陰霾只會不斷的加深。


羅琳格緩緩地坐在地面,手劃碰過小巷口的石牆,手指染上層層的灰。


被罪惡感壓的喘不過氣,等待著自己前方的只有更加嚴峻的困境,羅琳格恐懼的顫抖不已。


「好難受......我──」


落下的眼淚泛著螢光,羅琳格哽咽的低聲說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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