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壇

事情發生過後的幾天，我的心情也平復了。

說我壞話的那幾個孩子，被他們的父母帶來向我道了歉，但這種事怎樣都好，受傷過的心要是能因為幾句生硬的道歉而痊癒才奇怪。

【沒事的，我還有書這個好朋友，它不會罵我，不會不理睬我。所以我是真的無所謂了。】–––

抱持著這個想法持續了半年，直到快7歲的初春，遇見那個男孩後改變了。

他有著鮮紅色的雜亂短髮，青灰色的大眼睛，清秀的面龐，白皙的皮膚。是個從未見過的男孩，至少在孩子們玩樂的地方沒見到過。

第一次相遇是因為他來找爺爺借書，嚴格來說，不能算是相遇。我們沒有交談過，甚至連眼神都沒有交集。

僅僅是他上來二樓後，我單方面注意到了他。我坐在靠窗的座位上看書，眼神沒有任何偏移。不過，心神卻全繫在那名陌生的男孩身上。

會來村史館借書的孩子我還是第一次見到，他也喜歡書嗎? 在關注他的同時，我也很明顯地感受到他盯著我的視線。

欸?他好像也很在意我，為什麼?是因為我手上的書嗎還是我本人?

在我腦中掀起疑惑風暴的同時，他像是沒有注意到我一樣，我行我素地借完書後離開了。

【好好奇，好想認識他】這是我對兩人初次相遇的想法。

雖然心裡是這麼想沒錯，但我實在沒有勇氣邁出第一步，半年前被無視的那一幕還歷歷在目。

【要是他也覺得我很奇怪怎麼辦?】心裡抱持著令人厭惡的自我懷疑，讓我裹足不前。

不過我還是好想認識他，所以向爺爺問了他的事。

「喔，紅頭髮的那個孩子啊，他是珀琉斯家的二兒子，尤里．珀琉斯。」

原來他是珀琉斯家的孩子呀，鮮紅的髮色與他們家的夫人如出一轍。

對於珀琉斯家的印象，除了夫婦倆以外，我好像也只看過他們家的長子辛格．珀琉斯，完全不知道他們家還有第二個孩子。

「怎麼啦?我們愛梅莉竟然對男孩子產生興趣了?」

「別別別……別胡說八道!我只只只、只是對會來村史館的孩子感到好奇而已…..!!」

「哈哈哈，尤里他是個好孩子喔。跟你一樣很喜歡看書，我覺得你們一定能成為朋友的。」

「真的嗎!! 可是我……」

聽到爺爺說的話，我喜出望外地看著他，內心不自覺湧出馬上飛奔到珀琉斯家的想法，但是隱隱作痛的舊傷似乎在提醒我，不要隨意撕裂傷疤。

我收起亢奮，又變得垂頭喪氣。

見到我憂鬱的模樣，爺爺對我說了幾句鼓勵的話，不過在心中與舊傷揭開拉鋸戰的我並沒有聽進去。

時間飛快的消逝，不知不覺一個春天過去了。

這段期間珀琉斯每隔幾天就會來村史館一次，每次都會上到二樓。

儘管很想發聲和他打招呼，但話總是卡在喉嚨裡出不來。珀琉斯也只是偶爾瞥了我幾眼就下樓離開了。

慢慢地，喪氣話從我抑鬱的內心不經意地流了出來。

【放棄吧，愛梅莉。那個男孩對你根本沒興趣，證據就是目前為止他都沒有跟你搭話過。】

可是他常常把視線投向我……

【那只不過是他好奇你在看什麼書而已，不是你本人，你不過是別人口中的魔女。】

閉嘴、閉嘴…………

我在內心中不斷否定負面的另個自己；然而，縱使再不想承認，事實攤在眼前也不得不屈服，或許他真的不想理會我這個陰暗的人吧……

「那個.......哈囉! 我是玉力．怕流斯。」

突然，寧靜的絕望被劃破，一聲稚嫩的男音打斷了我腦中混亂的風暴，對於此時此刻的我來說，不亞於天使降下的天籟。

誒? 誰的聲音? 我將目光投向聲源處，一個鮮紅色短髮的男孩正緊張地向我打招呼，甚至還咬到了舌頭。是是…是珀琉斯?他剛才是在向我搭話??難道這是過於絕望的我潛意識產生出來的幻影?

「啊不是不是，我是尤里．珀琉斯。我講錯了!」

見我不回話，珀琉斯快速地揮舞他白皙的雙手，澄清他的自我介紹。什麼呀，原來他是這麼可愛的人嗎。剛才內心的陰霾好像虛假的一樣，眨眼間就被他明亮的嗓音驅散。

人是那種因為對方說了簡簡單單的兩句話，就會產生溢於言表的愉悅的生物嗎?

「噗呲，你是在演戲劇嗎?」

「嘿嘿......剛才確實在演戲。」

他搔著雜亂的紅髮，露出靦腆的笑容掩飾著尷尬。

哈哈哈，即使是這麼拙劣的演技也把我逗得花枝亂顫，甚至讓我做出了平常不會做出的回應。

「騙人，明明是咬到舌頭了!哈哈哈，還在狡辯。」

他露出可愛的傻笑附和著我的笑聲，真的好久沒有笑的這麼開心了。笑一陣子後，為了接續話題，我問出了一直想問的問題。

「怎麼? 你總算願意和我搭話啦?」(為什麼你願意和我說話)

不好，好像有點太盛氣淩人了。不是的，我是想再更溫柔一點的……希望他不會介意。

「妳知道我?」

他驚訝地張大青灰色的雙眼，反問我。

太好了，看起來沒有太介意的樣子。

「怎麼不知道，每隔幾天就來村史館的小孩很少見喔。還有，你的視線其實也很明顯。」(我當然知道，你每隔幾天就會來村史館，我常常關注你)

呀啊啊啊~說出來的和想說的完全不一樣，他會不會覺得我是個討人厭的女孩......。

「是喔? 我都不知道。」

可能因為氣氛有點尷尬的緣故，隨著他簡短的回應，話題就被中斷了。

不行，好不容易才有交談的機會怎麼能這樣結束，我得打起精神開話題，這邊就先用笑聲帶過去吧!

「我也有向爺爺問你是誰，看看你哪時會和我搭話，結果一個春天過去了才和我說話，而且一開始...哈哈...還咬到舌頭...哈哈...玉力．怕流斯哈哈。」

(不是……別人咬到舌頭有什麼好笑的，你在幹什麼呀愛梅莉!!)

「別笑啦!!」

你看他都這麼用力吐槽了。

「妳爺爺是誰呀?怎麼會知道我?」

「我的爺爺就是這個村史館的管理員，梅威瑟．洛頓思特。我是他的孫女，愛梅莉．洛頓思特。」

「!?」

看著他露出吃驚的神情，我不知道為什麼感到異常地開心。內心飄飄然的感覺使我的語氣又開始變奇怪了。

「今天吹了什麼風，讓你選擇和我搭話呀?」

(愛梅莉你在輕挑個什麼勁兒啊!你是花花公子嗎?)

「沒…沒啥啊，就好奇你在看什麼書這樣而已……」

珀琉斯露出心虛的表情，視線慢慢從我的臉上偏移到旁邊。啊，看到他這副表情，加上他前面表現出來的忐忑，我明白了。他和我是同類，都是因為愛看書，所以才被別人當成怪人，不敢和其他人有過多的交集。

這樣啊，難怪整個春天他都只是看了我幾眼，卻不敢上前搭話。他一定也在害怕吧，害怕我和那群人一樣會用異樣的眼光看待他。

如今他鼓起勇氣上來跟我打招呼，我也該把他視作朋友，分享共同的興趣，所以我語氣平緩地向他介紹手上這本書。

「喔~~是嗎?是這樣啊。」

「我手上這本書是《維魯夫遊記》，是作者在當冒險者的期間內，將遇到的所有逸聞趣事記錄下來，編撰而成的小說。」

「這本書有趣嗎?」

「嘛....還蠻不錯的，裡面各個逸聞都會讓你眼界大開喔。」

尤其是裡面關於維魯夫發現冒險王的寶藏，與其他冒險者隊伍爾虞我詐的橋段最為精采。啊!還有還有維魯夫甚至搶了某貴族的小妾一起私奔，兩人淒美的愛情故事也讓我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淚。不好不好，談到書就停不下來這個壞習慣得改才行。

「那能借我看一看嗎?」

「可以啊，不過你看得懂字嗎?」

當然可以啦! 有趣的書本來就是要分享出去才對。 至於珀琉斯能不能識字我老早就知道了，畢竟他會來和爺爺問問題與借書，不可能不識字。我只是想再多找點話題，等他借完書離開就不好了。

「當然! 我可是有在自學希羅文的!」

「喔?那我寫幾個字考考你。」

「放馬過來!」

他露出自信滿滿地笑容，好耀眼，好想要逗逗他。

突然一個惡魔般的想法按捺不住地從我腦中生出，思緒不受控制地回到了半年前，那群孩子間歡聲笑語的打鬧聲。那種朋友間互相打趣、調侃的感覺一次也好，我好想嘗試看看。

珀琉斯，我這樣做沒關係對吧?身為同類的你一定會認同我、諒解我的沒錯吧?

腦中溢出過量的多巴胺麻痺了我的理性，讓我沒有多想這個念頭有多麼無禮。

我飛快地跑到一樓找爺爺借了一張紙和一支筆，爺爺看到我雀躍的神情，忍不住問我發生了什麼好事。時間緊迫，我賣了個關子，約定好下次再跟他講就匆忙地折回了二樓。

我握著筆將惡魔的想法揮灑在潔白的紙上，寫好後遞給珀琉斯。

接過紙，他認真地看了紙上的內容–【玉力．怕流斯】，清秀的臉慢慢變得有些僵硬，嘴角露出苦笑說不出任何話。

「哈哈哈哈哈，看看你拿到紙後的那張苦瓜臉，我快笑死了，哈哈哈。」

我模仿著記憶中那群孩子們大笑的聲音，期待著珀琉斯也能對我予以回擊，然後兩人再一同開懷大笑。

是的，我們倆人一定都憧憬著友誼關係中互相打鬧的那份隨意感、平輩之間才有的熟絡的氛圍，像遊記裡互損的兩個酒友、英雄譚中拌嘴的兩名勇者隊伍成員。

所以啊珀琉斯，快罵我、吐槽我、笑我啊!

怎樣都好……就是不要像現在這樣僵著臉不說話呀……

「我可笑不出來……」

啊…啊…搞砸了。

說的也是，對呀，被別人一而再，再而三地笑話自己的名字，任何人都會不高興的。更何況……我們今天才剛展開第一次的對話，我們並不是朋友……

「對不起，可能是我太久沒和同齡人有這麼愉快的對話，有點太放肆了，抱歉……」

我誠心地道歉了，可能是太亢奮了……完全不知道自己在做些什麼。

他明明鼓起勇氣向我搭話，我卻為了滿足自己對朋友的想像，利用了他的溫柔。對不起……對不起……。

「啊，不會啦，沒嚴重到需要道歉的地步。太久沒和同齡人對話?這麼說來，妳好像沒和村裡的那群人玩過呢。」

珀琉斯真的好溫柔呢，願意這樣安慰我。

啊啊，是的，我沒有和同齡人交流的經驗，村裡的那群孩子根本不喜歡我，你也是吧?

「嗯，他們可能覺得我只是個愛看書的怪咖吧，從來沒找我玩過。哈哈……沒關係的，反正我也不在意，我有很多書可以看，也不缺朋友，書就是我的朋友!」

「知道我看什麼書後還有其他事情嗎?沒有的話，我就繼續看書囉。」

心裡好難受，半年前被無視的那個場景陰魂不散地又盤踞在我的心頭。又要重蹈覆輒了嗎?

「還有一個問題想問妳。」

他突然用下了什麼重大決心般的認真表情直視著我逃竄的眼睛。

我被他驚人的氣勢震懾到，什麼?什麼?難道是想問我為什麼這麼討人厭嗎?

「什麼問題?」

「能和我當朋友嗎?」

「……蛤?」

當當……當朋友?……誒?

因為太出乎意料，我情不自禁地做出了愚蠢的反應。

他在說什麼，我完全無法理解。和我這樣的壞女孩當朋友，怎麼可能。

「為...為什麼?你還願意...那個…跟我當朋友?我明明……」

「沒為什麼，就只是想和你當朋友而已啊。」

—沒為什麼。

為什麼你能雲淡風輕地說出這句話? 很奇怪吧?我可是個只顧自己感受的自私鬼，甚至因此傷害了你。可是…可是…你為什麼能這麼輕易地原諒我，還願意和我當朋友，你是笨蛋嗎?珀琉斯你是笨蛋嘛!

這樣的話……我不就又放不下了嗎?如果和我成為朋友，我可能又會做出什麼奇怪的事喔，你願意接受這樣的我嗎?笨蛋君。

「有人說過你很笨嗎?」

「妹妹有時候會對我這樣說。」

是嗎，這也是沒有辦法的吧，笨笨的珀琉斯都願意和這樣的我當朋友了，那那……那我身為他的朋友就有責任把他教聰明，對吧!邏輯正確。

「哼!你這麼笨，我也不忍心袖手旁觀，就讓我負責把你教聰明吧。」

「這麼說妳是答應囉!?」

他驚喜的神情，簡直比太陽還耀眼。

「對…對啦!」

嗚……臉好熱。朋友是那種對方高興，自己也會跟著高興的存在嗎?

得切話題分散注意力才行。

「喔，對了，忘了問，尤里你幾歲啊?」

「我六歲。」

「喔~~這麼說，你要叫我姐姐呢!」

弟弟兼朋友……嘿嘿，感覺不錯呢。

「妳幾歲?」

「這個春天我可是剛滿七歲!」

「這個春天?一月還是二月?這樣也只比我大八九個月吧?」

「但是我已經七歲了，你還是六歲，所以要叫我姐姐。來~~叫叫看。」

「ಠ_ಠ 不要。」

咻––!!! 我彷彿聽到心被射中的聲音。珀琉斯傲嬌的表情好可愛，好想聽他叫我姐姐。等等，我想到辦法了。

「切，小氣鬼。那我們來定個約定，如果你違反了，就要叫我一聲姐姐。」

「什麼約定?」

「以後你要常常來村史館找我玩，沒來的話，除非理由能讓我接受，不然就算你違反約定，得叫我姐姐。」

「可是這約定又不公平，不管我有沒有違反都只對你有好處沒壞處，而對我卻只有壞處沒好處。」

可惡，被看穿了嗎? 珀琉斯也不笨嘛。好吧，只好拿出我的殺手鐧了。

「那……你只要遵守約定找我玩，我就幫你搥背!!」

「搥背?」

「可別小看我的搥背喔，爺爺奶奶可是一致好評，能好好舒緩你疲勞的身體。」

「我不信。」

敢小看我，讓你體會這個伯父伯母們都爽到升天的禁忌之招!

「哼，那就讓你體驗體驗洛頓思特小魔手的厲害，歐拉歐拉歐拉…….!!!」

「喔喔喔喔喔喔!!好了!好了!我投降，太舒服了……」

看見珀琉斯欲仙欲死的表情大大滿足了我的虛榮心。在我小魔手之下，村裡可沒有人能成功撐過30秒呢!

「怎麼樣?還滿意吧!」

「好吧，那我們就定下約定吧。」

珀琉斯露出真摯的表情伸出右手的小拇指，這個動作我在書上見過，是朋友之間做約定的儀式。

連猶豫都不需要，我也跟著照做。將右手的小拇指伸出，與他的小拇指勾在一塊。微涼的體溫從對方手中傳來，想必他也感受到我的體溫了吧，不來由的心跳加速。

拇指指尖彷彿有著命運的紅線互相纏繞在一起，除了微弱的呼吸聲，寂靜的空間似要凍住這命運的一刻，兩人拇指的影子相連起一座穩固的橋樑。

這便是—我與他的物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