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壇

＜61＞

在港口搬完貨物，我回到家裡。

「你回來啦？辛苦了。」

「問妳哦，撫子。」

「要叫我媽媽啦～」她放下手中的碗，轉過身來。

她看出我很認真，表情立即嚴肅起來。

「怎麼了，阿力？」

「我...真的是媽媽的孩子嗎？」

「當然啦～不然你是誰的孩子？」

「就是不確定才問妳嘛...」

「嘻嘻。阿力好可愛～」

「別說我可愛啦...」

「有什麼辦法？誰叫你是我可愛的孩子呢～」

媽媽把我抱進懷裡，口氣充滿了疼愛。

「那...我的爸爸是誰？」

媽媽直視我的臉，又露出笑容。

「這才是你真的想問的嗎？」

「恩。」

「發生什麼事了？」

「船員都說爸爸是不負責任的人，所以才丟下媽媽自己生活。」

「這樣呀...」媽媽輕柔得反覆摸我的頭。

「阿力，仔細聽哦～媽媽接下來說的話。」

「好。」

「你是你，爸爸是爸爸。你們是不一樣的個體。」

「媽媽希望...不管阿力將來得知爸爸的任何訊息。」

「你都絕對～不可以討厭自己，知道了嗎？」

「什麼意...？我明白了。」

本來想追問，但媽媽擺出不會繼續的表情。

「阿力好懂事，媽媽好開心～」

「那...我的名字是媽媽取的嗎？」

「嗯。想知道為什麼你叫作『力』嗎？」

我老實得點頭，媽媽又笑了。

「我認為『力』指的是能力，媽媽希望阿力將來成為很有能力的人～」

「像是什麼能力？」

「能力分成很多種呀～不只有武力，還有智力、魅力、財力...」

「我們家那麼窮...痛！」

還沒說完，媽媽就用手刀砍我。

「不准吐槽媽媽。」

我揉揉發疼的肩膀，她也一起輕撫。

看著彼此，我們都笑了。

●61-2

大概我十歲那年出頭，媽媽就因為操勞過度病倒了。

對她而言，兩個人的生活費已成負擔，又加上近年越抽越重的稅。

雖然搬到了開銷較低的地區，我們家也開始種植作物。

但長年粗活累積的疲勞，讓媽媽的身體狀況越來越差。

還沒滿十一歲，媽媽就在床上離開了。

媽媽生前一直在掛念我的事，可我想的是...

這次她能好好休息了。

農忙、捕魚、送貨，日子總是過得去。

何況，還有媽媽賣掉衣物的一筆儲蓄。

這輩子，我只後悔沒能讓她享受生活。

不過，有件事我還是很在意...

我的爸爸，到底是什麼人？

我很好奇自己的身分，也想向那些人證明媽媽的清白。 

以前就聽過很多不好的傳聞，現在她過世，那些閒言閒語更猖狂了。

我很不甘心...自己的媽媽被人說成那樣，所以想要找出事實的真相。

●61-3

事情並沒有想的那麼簡單，我手上根本沒什麼線索。

我勉強知道...媽媽搬過不只一次家，還有她不斷在給某人寫信。

就算推測她寫信的對象就是爸爸，也因為信全都寄出而沒留下。

只好挨家挨戶得問，終於知道媽媽一開始住在海邊的某間屋子。

不過，沒在屋子發現什麼特別的事。在這之後，進展再次停滯。

直到...我遇見了那個女人。

「去X！妳這瘋子！」

「竟然對我們丟沙子...妳不想活了吧？」

我看到幾個男的正圍繞某人拳打腳踢。

那女人好像抱著什麼，她沒作出反擊。

雖然不知道發生什麼，但不想看到媽媽住過的地方被這群傢伙亂搞一通。

「住手。」

「妳還叫了救援？」某個男的伸手擰女人的耳朵，她痛得發出聲音。

她手中抱著受傷的狗兒，我猜那是她被打的原因。

「那隻狗...是你們幹的嗎？」

「是又怎樣？我們想做什麼就做什麼，關那女的屁事。」

「......讓開。」

本來只想替那女人和狗兒看傷勢，但那群傢伙硬是阻止我。

「你...你這傢伙！給我走著瞧！」

我把那些人通通痛扁一頓，他們拋下喪家犬般的臺詞逃走。

「好了，已經沒事...痛！」

我明明救了那個女人，她卻用頭撞我的肚子。

原來他們沒有說錯...

這女人真的是瘋子！

●61-4

雖然百般不願，我還是把那個女人送回家了。

免得她在路上又被攻擊，那樣我會有點愧疚。

在她家裡，目睹了一件讓我震驚的事。

「真的謝謝你...把我們家芽衣帶回來。」

「別這麼說。等會您幫她治療傷口吧。」

她媽媽道謝的同時，我看到她爸把一碗飯擺在地上。

「去吃。」

給狗吃白米飯？待遇還真好啊...

正當我如此想著，那女人就蹲在地上吃起飯了。

不對吧？是我看錯了嗎？

她真的...在地上吃飯。

「那個...我知道她腦袋好像不太正常。但是，這會不會太過分了？」

「都變成那樣了，跟動物有什麼差別？」

那股冷血如冰的眼神，讓我印象十分深刻。

「老公！抱歉哦...因為芽衣不喜歡坐在椅子上吃飯，所以...」

她媽媽說到一半，聲音變得哽咽。

「不是不喜歡，而是沒辦法啊...」

媽媽的聲音滿是委屈，似乎連自己都覺得那句話很荒謬。

●61-5

我邊安撫邊聽那位媽媽交代事情的經過。

「我也不知道...到底發生什麼事。」

「突然就變成這樣了，找了好多醫生來看也沒有用。」

「醫生說她是被什麼驚嚇，腦袋才會變得不清楚的。」

「吃藥沒用、除靈沒用，後來她連我們都不記得了...」

媽媽邊哭邊顫抖，她女兒倒是什麼也不懂得在旁邊玩石頭。

「請您冷靜點。她是什麼時候、去了哪裡才這樣呢？」

「我記得...是十二年前的事。」

跟我的歲數差不多，媽媽應該是那年懷上我的。

「芽衣本來很喜歡去海邊，所以我猜她是去那裡了。」

「本來？」

「嗯，她一直很喜歡海的。但後來連看到水都會被嚇到。」

「海...是哪邊的海岸？」

「就是...東北方貝類很多的岸邊，有個大燈塔的那裡。」

「附近有沒有住著一個綠眼睛的女人？」

「綠色？啊！我記得的確有位外國女性，長得非常漂亮。」

「那邊幾乎都是我們國家的住民，所以她顯得特別突出。」

「但是...她後來就搬走了，再也沒有回來。」

「芽衣還沒變得不對勁前，應該有和她打過幾次招呼。」

......

「伯母，把她給我照顧吧。」我指著還在地上玩石頭的女人。

「咦？怎麼突然這麼說？」

「我有事想問問她。而且，您也不希望她繼續在這受委屈吧？」

「可是，我不想和芽衣分開...」

「您放心。我把我的住址告訴您，您想看她隨時都行。」

「我也會定期帶她回來看您。只是...希望您能讓我和她生活一陣子。」

「錢...照顧的費用呢？」

「不必了。如果您真的要付錢，買些好吃的糖果和漂亮的衣服來吧。」

「我...該怎麼答謝你才好？」

「剛才那些話，已經讓我得到想要的東西了。謝謝您。」

「妳也是，謝啦。」我朝著那女人說，她對我吐了口水。

●61-6

過了幾天，我發現靠近海邊屋子的草叢有顆金色鈕釦。

那圖案...是港口的傢伙衣服上的東西。

在我打掃屋子的時候，郵差把被退回的信件交還給我。

名字......

知道了！那傢伙，我爸爸的名字！

不過，媽媽在信上除了寫要他寄錢回家，沒有其他內容。

在我得知那傢伙的身分是上位軍官時，又發生了一件事。

某天，那個發瘋的女人看到我手上的鈕釦。

她忽然尖叫，把鈕釦搶了過去、丟出窗外。

我生氣不理她，自己走到外面撿回鈕釦。

那女人開始全身蠕動，像隻蟲一樣發癲。

我真心覺得她被什麼怪東西附身了，所以不敢貿然過去。

想說等她發作過了，再幫她抹藥、給她幾顆她喜歡的糖。

但她鬼吼鬼叫了幾分鐘，又開始玩她的枯枝石頭。

「過來過來～」她喊我。

「怎麼了？」

「你要不要聽故事？」

「好啊。」

「好～我們今天來講樹枝和石子的相遇。」

我為她鼓掌，她得意笑著。

「很久很久以前...海邊住著一個樹枝和一個石子。」

「樹枝覺得石子很好看，所以就偷偷帶走了石子。」

「但是～石子不喜歡樹枝，樹枝就一直纏著石子。」

她用樹枝不停戳著石子，樹枝的前端漸漸被折斷。

「這顆石子不是普通的石子哦～她會講一種神秘的語言！」

「她用神秘的語言召喚樹精，樹精就把不聽話的樹枝帶走了！」

「後來，那顆石子變得越來越大、越來越大。然後...」

「迸出一顆小石子！」

她不知在哪藏著石頭，為了作效果把小石頭丟了出來。

「那顆小石子...有個名字。好像...好像是叫做...」

「啊哈～它跟你一樣，也叫阿力哦！」

女人瘋瘋得笑著，我的腦袋突然閃過一個念頭。

【我是...被迫生下的孩子？】

不，我想太多了...不是這麼回事。

「妳說的石子是誰？樹枝又是誰？」

「說啊！妳說清楚！妳快講！！！」

我不停搖著那女人的肩膀，她痛得唉唉叫。

「快...放開我啦。」她哭著跑開了。

●61-7

幾年後，我進入了軍營。

靠著累積的人脈和交情，步步揭開那傢伙的所作所為。

親近下屬的口供、居民歌女的目擊、上級會議的資料、軍隊行進的地點...

一切的一切，都在告訴我...

那個女人沒有說謊。

除了她編造的樹精，大部分的話都能對應起來。

恐怕…她發瘋的原因就是看到了現場發生的事。

軍隊受訓完畢的我，有段時間能待在家裡休息。

我裝作沒發生任何事，一如往常照顧那個女人。

有天我回家的時候，發現她不見了。

不知道跑到哪裡，我趕緊四處尋找。

「救...救命...」

發現她的時候，她在湖裡不停揮手。

連水都怕的傢伙，自然是不會游泳。

我本來要下去救她，卻突然猶豫了。

當時，妳也是這樣...

對媽媽見死不救吧？

明明只要大喊一聲就好了，為什麼妳做不到？

不就是因為愧疚，妳才發瘋的嗎？

變成了瘋子，妳也很痛苦吧？

既然如此，死在這裡剛剛好。

反正妳也沒有利用價值了。

這裡沒有別人，瘋子把自己溺死也很合理。

不會有人把妳的死懷疑到我頭上。

死吧。帶著妳的悔恨到地獄去吧。

離開前，那女人發出最後的求救。

●61-8

「...你...來...來了。」

「好、好...好高...好高興。」

她邊傻笑邊咳嗽，我把身上的衣服脫下來給她。

「吵死了，早知道剛才就讓妳溺斃。」

為什麼啊？

在最後一刻...

她呼喊了我的名字。

明明連重要的家人都不記得了。

我可是害妳變成這樣的...

罪魁禍首的兒子啊...

「人...人家不要走路。」

我把她揹了起來，她緊緊靠在我背上。

我...

因為陷入仇恨，所以連思考都不清楚了？

就算當時她發出求救，下場也可能是立刻被那傢伙開槍射殺。

而慌張的他，大概連媽媽都不會放過。

如果要滅口，就要滅得完全而乾淨。

在戰場上殺人無數的傢伙，又怎麼會擔心多死兩個不重要的女人？

滿腔的恨意讓我越來越盲目，也讓我的人生變得空虛。

【你是你，爸爸是爸爸。你們是不一樣的個體。】

這時，我想起了媽媽說過的話。

但是...

我越感受媽媽的溫柔，就越感到殺害她的世界有多麼殘酷。

是這個冷漠的世界和愚蠢的我，讓她迎來了死亡。

【阿力，媽媽偷偷告訴你一件事哦...】

【撫子要說什麼？】

【我生下阿力之後，變得很幸福哦！】

【因為有你在，媽媽才能努力生活。】

【謝謝你，阿力。媽媽好愛好愛你～】

妳這笨女人...

拋棄我的話，妳不就能過上幸福正常的生活了嗎？

明明我除了添麻煩什麼也不會。

為什麼妳要用那麼溫暖的笑容看著我呢？

沒有我的話... 

妳就不用被說成淫亂的女人，不用承擔養家付稅的重擔，也不用獨自承受這一切…甚至還有可能找到真正愛妳的人，過上幸福的一生。

我只是一個拖油瓶，不值得妳付出所有。

但是，妳別擔心。

媽媽到了天堂，就再也不會遇見讓妳承受傷痛的我們了。

至於那個垃圾...

讓媽媽帶著苦痛死去的代價...一分一毫，我都不會忘的。

你如果能夠提前感知到我的仇恨，最好趕快帶著妻兒逃跑。

因為我會親手把你打入地獄最深層，以此慰藉天上的媽媽。

太好了...我很期待那一天到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