溪流兩岸的樹林還熊熊燃燒著,一時半會停不了。因此在擊倒目標之後,躲藏其中的黑衣人第一時間就出來了。
分別藏在兩側樹林的黑衣人各有一名,他們除了全身黑衣之外,臉部還用黑布蒙著。兩個人身上的服裝都已經被燒得破破爛爛,露出的皮膚也都被濃煙燻黑,眉毛被燒得稀稀落落。
依靠魔道具發動的<空氣護盾>中途就消失了,他們不得不靠著毅力忍耐烈火的灼燒。因為單憑自身實力,在空曠的地方與這次的目標戰鬥,他們必死無疑。
「老頭子還好嗎?」
其中一個身高較高的黑衣人朝樹林裡發問。
又一個人影從樹林裡走出來。
這個人身上爬滿了各種各樣的蟲子。甲蟲、蝴蝶、木引蟲、青殼蟲,背後還趴了一隻碩大的八腳蟲。這些蟲子被火燒得稀爛,那人一揮手就劈哩啪啦地落下。最後他扯下背後不斷蠕動的八腳蟲,露出一身完好無損的棕色斗篷,走到兩名黑衣人面前。
「無恙。你們呢,還能繼續進行任務嗎?」
「請不要小看我們。雖然實力不及你,但這種程度不會影響到任務的。」
「沒錯。」
「那就好。」
棕斗篷點點頭。
「接下來剩下滅口了。但是好不容易聚集起來的蟲群已經不多了,只剩下十幾隻蜘蛛,接下來還需要你們的協助。」
「知道了......不過,這個要怎麼處理?」
較矮的那個黑衣人踢了一腳一半浸在水中的凡尼希娜。
「不用帶什麼回去報信嗎,人頭之類?」
「不用。」
棕斗篷從黑衣人手中拿過布拉特手弩,朝著屍體頭部射了一箭。箭矢直接插進眼眶,貫進腦袋裡,不過流出的血液卻沒有多少。
心臟已經停止跳動,晚秋冰冷的溪水讓屍體冷得很快。
「確認死亡就好。血腥味會暴露行蹤,沒有益處。」
棕斗篷把插在凡尼希娜身上的箭矢一一拔出,扔在河岸,然後拿出瓶瓶罐罐一陣擺弄。
「我讓蟲子把箭矢掩埋,屍體放著不管,只要兩天就會被吃乾淨。這樣就足夠了。」
「......了解。」
「怎麼,你還有什麼想問的?」
「不,我只是在想,隊長不會有事吧?」
「那人的監視目標雖然危險得多,不過也只是監視而已,遇到危險他可以逃,不會有問題的。我們只要做好自己的工作就好。」
「說、說的也是。」
「走吧,不要迷惘,一切都必要的犧牲。」
「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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視線變得越來越模糊,最終什麼也看不見。這種感覺就像有什麼東西糊在眼睛上,怎麼眨眼視線都不會變得清晰,只是光線卻並沒有減弱。
凡尼希娜眼前是一片明亮的白光,那白光是如此的亮,照得她看不見任何東西,但是卻又一點也不刺眼。
「凡妮......凡妮......」
凡尼希娜聽到有人在叫喚她。
她一回頭,眼前的光線突然暗了下來。
她正待在熟悉的家中,躺在放了軟墊的長椅上。
「想要睡的話就去臥室,在這裡睡著會落枕的喔。」
「唔......爸爸,我沒有睡著。我只是稍微躺一下而已。」
凡尼希娜一邊揉著眼睛一邊坐起,然後突然呼哇的一下張開雙臂。
「看,我沒有睡著,我很精神。」
「好,妳很精神。晚餐想吃什麼?我們等一下一起去買。」
「媽媽呢?」
「我不是跟妳說了嘛,媽媽她今天不回來。」
「又來了。」
凡尼希娜鼓起嘴。
「好了,媽媽也不是喜歡才這樣的喔,妳知道......」
「我知道啦。」
凡尼希娜打斷父親的話。
「好吧......對了,妳要不要來試試看?在妳睡覺的時候,我把妳的胸花修好了。」
「要!」
凡尼希娜大喊。
於是父親牽著她的小手走下樓梯,來到地下室。
這裡是父親的秘密工房——雖然大家都知道有這樣一個房間,不過它就是秘密工房。
房間裡放著磨砂輪、台鉗等等各種各樣的工具、不同金屬的鑄塊,以及一個用於鍛造的小爐子。父親牽著她來到工作台前,那裡正放著一朵金屬的小花。
「瞧,我已經把壞掉的機構給換掉了,裡面的泥沙也清理乾淨。」
「啊!這裡不一樣。」
「好眼力。」
父親摸了摸她的頭,開始細心講解。
胸花改進了結構,變得更不容易進砂土,構造也進一步簡化,整體穩定性提升。
凡尼希娜有聽沒有懂,但卻聽得津津有味。她從父親的語氣中感覺到了熱情,現在是那個總是溫柔隨和的父親唯一展現出強烈感情的時候。
「妳聽懂了嗎?」
「懂了。」
凡尼希娜回答。
接下來的時間,父親教她如何使用這朵「胸花」。
花瓣可以像暗器一樣展開彈射,雖然沒有開鋒,卻也足夠當作暗器。花蕊處則如同蜂巢一般,裝有無數細小毒針。這些毒針只要旋緊發條就可以逐一發射,毒針都餵了父親稱之為「癢癢水」的藥水,被刺到就會止不住的發癢,不管怎麼撓都沒辦法止癢,只能等上三天三夜讓它自己消停。
「記住了,中間的這根要用特殊按鈕才能發射,是超級癢癢針,只能對壞人使用哦。」
「好——」
凡尼希娜用力的點點頭。
「嘿嘿,爸爸最厲害了,比媽媽厲害一百倍。」
「沒有這回事......」
「不要!爸爸就是最厲害的,比媽媽厲害。」
凡尼希娜鼓著嘴撲進父親的懷裡。
父親苦笑著,把她抱起來,讓她坐在自己膝上。
「看到這朵小花沒有?」
父親指著工作台上放著的花瓶。
花瓶裡放著一朵白色的花,花朵的花瓣看起來比普通的花更厚,看上去也更加鮮嫩光滑。凡尼希娜從來沒有在野外看過這種花,不過花朵的樣子卻似曾相識。
「這朵花叫作賽希莉亞,只生長在有著兇惡魔物的峭壁上,非常稀有。只有像妳媽媽那樣厲害的冒險者,才有辦法摘下這朵花平安回家喔。」
「唔——」
父親溫柔的撫著她的頭,講述母親作為冒險者的事蹟,不過凡尼希娜卻不高興起來。
身邊的人總是不住的誇讚母親是多偉大的冒險者,凡尼希娜家也靠著母親賺來的大量金錢過著優渥的生活。但是在凡尼希娜的記憶裡,母親只是個總是不在家,即便在家也整天板著一張臉的陌生人。
跟母親說話的次數屈指可數,幾乎只有在教授魔法時才能聽到她那嚴肅的聲音,凡尼希娜甚至不記得母親有沒有抱過她。
母親就是那樣冷漠的人,冷漠得讓她懷疑起自己是不是被撿來的。
「這朵花才不了不起呢。以後我也會變成偉大的冒險者,然後我要跟爸爸一起去冒險,摘很多很多這樣的話,再把它們全部都送給別人。等到每個人都有了,就一點都不了不起,但是爸爸送我的胸花只有我有,所以爸爸最了不起。」
凡尼希娜鼓起嘴巴。
不過父親卻露出苦笑,從花瓶裡拿出那朵花,別在她頭上。
「抱歉,凡妮,爸爸我已經不是冒險者了......而且到了那時,爸爸可能老了,爬不動山了。不過妳可以跟媽媽一起去冒險......」
「如果爸爸走不動的話,那我就揹著爸爸去冒險!」
凡尼希娜大聲的說。
「說到做到喔。」
但是,她終究沒有做到。
她還記得,幾年後,她在家附近的公會裡當上了冒險者。
母親雖然冷漠,但仍然會跟父親一起,傳授給她體術以及魔法。雖然她不論是天賦還是知識都遠遠比不上母親,但是當上冒險者之後,她很快的成長為獨當一面的公會新秀。
她仍然沒有忘記年幼時的那個約定。
當時的約定聽上去幼稚無比,但年幼時許下的願望才是一個人真正的夢想。凡尼希娜還沒有放棄那個夢想,她正以常人無法想像的速度不斷成長。
當時父親的年齡還只有三十幾歲,雖然以冒險者的標準來說已經算老了,不過體能還沒有退化的這麼厲害。
她只要再強一點,再強一點,就可以帶著父親去那道魔力淤積的山谷,摘取極為稀罕的白花。
直到魔化藥的出現毀了她的一切。
曾幾何時,這種藥物已經滲透到了平民百姓之間。
只要喝了就能變強的藥水,售價雖然不便宜,但也不算特別貴。
而且當時還沒有什麼限制,供貨也很充足,冒險者這樣的職業輕易就能買到,不管是警備隊還是強盜一律都用這種藥物,就連父親也......
她不知道是什麼原因導致父親做出了這樣的決定,但她曾經猜想過。
作為冒險者的父親在工作中認識了精靈族的母親之後,兩個人很快就結為連理。
從公會裡聽來的消息,一開始他們也曾組隊四處冒險,不過在一次事故之後,父親受了重傷,雖然靠著治療師的照料以及藥水順利康復了,但他從此以後就沒有回到隊上,而是直接引退了。
凡尼希娜大概知道過去發生了什麼。
父親的實力跟不上母親。精靈族的魔法師不管在哪裡都是萬裡挑一的人才,但父親只不過是實力普通的人族戰士,即使再加上他機關方面的研究,也只是個普通冒險者。
發生事故之後——有人說是母親逼他退役的——自此以後他就在家裡打掃環境,照顧小孩。雖然持續著機關術的研究,但做出來的東西始終是些登不了大雅之堂的作品。
靠女人養,吃軟飯......到處都有人在說這些風言風語,即使再怎麼溫順的人,也無法對此視而不見。
自尊心,或者是其他的什麼,比如想要陪自己的女兒去採花......不管怎麼樣,他開始嘗試使用魔化藥來增強實力。也許最初效果還不錯,但父親遇上了極其罕見的變異案例。
回憶開始變得混亂且模糊......整個城鎮都亂糟糟的一片,當凡尼希娜回到家的時候,只看到一片斷垣殘壁,母親正在原本她稱之為家的地方,與一頭巨大的怪物戰鬥。
雖然外型是如此醜惡兇猛,但凡尼希娜還是一眼就認了出來,那就是她的父親。
「住手啊——!!」
魔法在凡尼希娜撕心裂肺的吶喊聲中肆虐起來,即便她拚命阻撓,仍然不能阻止父親被斬殺的命運。
望著倒地的怪物和滿地廢墟,凡尼希娜只覺得心中充滿絕望。
她不記得當時自己說了什麼,但接下來的事她一輩子印象深刻。
殺死了變成怪物的父親之後,母親彷彿死了一樣站在原地一動不動,然後她像是察覺到了身後有人一樣,緩緩過頭。
凡尼希娜這輩子還是第一次看到這種表情。
雖然母親總是很冷漠,不管在哪裡臉上總是一副表情,不過這一次她所看到的卻比以往更甚以往。母親的雙眼如同黑洞,裡面空蕩蕩的什麼也沒有,彷彿就像活死人,身體雖然還活著,心卻已經死了。
母親緩緩的走了過來,用手觸碰凡尼希娜的臉。
「凡妮。」
她第一次用跟父親一樣的方式稱呼自己。
「凡妮,對不起。」
那句話空蕩蕩的沒有一點生氣,在說完之後,母親就離開了她,消失在這座城市裡。
凡尼希娜曾經找過母親,但不是出於擔心,而是想要質問——質問她父親身上發生的事,以及為什麼要將父親殺死——或許世界的某個角落存在著能拯救父親的藥,但她卻放棄希望,將父親給殺死。
她曾一度回到殘破的家中,看到母親倚著斷垣殘壁在啜泣,但母親察覺到她過來就搶先離開了。
幾天之後,她又在家裡看到母親。那一次母親沒有逃跑,她在凡尼希娜眼前詠唱魔法咒文,隨後母親的手上出現一把由魔法生成的光之劍,貫穿了她自己的脖子。
母親就這麼死在她面前。
於是凡尼希娜失去了雙親,失去了一切。
在那之後,她過得渾渾噩噩,感覺不到時間的流逝。除了不斷努力變強之外,她把所有的時間都用來調查魔化藥。
魔化藥的生產、運輸,還有販賣,她理解的越來越多,一種念頭就在她心裡紮根越深,那是復仇。
徹底毀掉魔化藥,讓製做出這種東西的人付出代價,讓這種藥物在世界上徹底消失。
不知不覺間,她眼裡只容得下這個念頭,對剩下的一切都失去了興趣。
於世界各地旅行期間,凡尼希娜偶然聽到了一些關於長命種族的知識。
像精靈這種長命種族,一生之中總會認定某件事情為人生的目標。
這是他們最重要的決定,因此不會隨便做出承諾。但是當這件事一但認定,他們便會展現出短命種族無法匹敵的毅力,長達數百年為了一個目標不斷努力,而當他們完成了這個目標,或者目標消失時,他們的壽命就到頭了。
如果用這種理論來解釋的話,那麼對於母親來說,她所認定的東西或許就是父親吧。
而換成凡尼希娜的話,就是徹底搗毀魔化藥。
跑馬燈快速跑完一圈,凡尼希娜又一次回到了只有光線的那個空間。
這次就該結束了吧......凡尼希娜這麼想著,不過轉眼間,她又回到了小時候的樣子。
就像是某人有意識的要她重看那些影像一樣。
「我比較喜歡爸爸做的花。」
那是某一天,年幼的凡尼希娜所說的話。
不過父親只是摸摸她的頭:「比起我送的花,媽媽送的花更貴重喔。」
聽到了父親的話,凡尼希娜下意識的去看那個戴在手上的戒指。
那個戒指表面有著花草樹葉的鏤空雕飾,一草一木精細入微......那是母親給她的,從她記事時開始,就一直隨身攜帶的戒指。
「可是,我還是比較喜歡爸爸做的花。這個只是戒指而已。」
她一直是這麼想的,只是個戒指而已。
即便到了現在,她知道這是一個魔道具,但仍然沒有搞懂使用方法,只知道那裡面存放著某種只有在特定時候才會生效的輔助魔法。
只是這一次,朦朧中的回憶卻帶著她的靈魂進入父親眼中,那是穿梭、共感,難以解釋的某種感覺。
現在的她宛如一個旁觀者,看見年輕的父親和身著冒險者裝束、冷靜幹練的母親,兩個人正圍著嬰兒床,看著熟睡中的凡尼希娜。
「我啊,就算拚上性命也絕對會好好守護這個孩子的。」
父親看著小孩熟睡的睡臉,輕聲說道。
「是嗎。」
母親冷淡的說道,語氣仍然是這麼冰冷,彷彿就像得知了一件事不關己的事。
然後母親,雖然仍是那幅冰冷的表情,但似乎變得溫柔了一些。
她拿下了用細鍊掛在脖子上的戒指,放入凡尼希娜的小手中,然後用雙手捧起孩子的手。
「我也發誓,會好好守護這個孩子——以言靈為刀,以星輝為鑿,刻祈語於金石之上;不管身在何時,不論樹生何處,以此身化做生命守護之花......」
在父親驚訝的目光下,彷彿強風吹過,從母親體內流出的「生命」快速流進了這個戒指——然後她看到父親與母親,兩個人低頭親吻她的臉頰。
等一下,別走——
她伸手想要抓住什麼,但卻看到那個戴在左手食指上的戒指。
一瞬間,戒指上的賽希莉亞花如同真正的花朵一般盛開,然後是手指、手掌、直至手臂也盛開一朵朵花 。
白花在手臂上盛開,然後就像手臂全變成了花朵一樣,花朵嘩的散落,手臂也煙消雲散。
凡尼希娜低頭俯瞰,發現自己的身體也都逐漸化為花朵,胸口、頭臉,無一不是潔白的賽希莉亞花。
她的靈魂低頭俯視著自己的軀體。
沒多久,她的身體便化為一座花海,花朵還持續向周圍盛開。
然後她感覺到花底下有什麼東西糾結盤扎,越綁越緊,逐漸成了將她拉向地面的重力。
靈體的凡尼希娜被那種重力吸引,忽然往下墜落,一頭撞進花海。
「啊——!」
她猛然坐起,周圍沒有冒險者小隊,也沒有凶險的黑衣人,只有兩排冒著黑煙的巨樹映入眼簾,以及因為溪流貫穿而露出的一線天空。
身體濕漉漉的,因為寒冷與虛弱正不斷發著抖,視線也十分模糊。
凡尼希娜分不清東西南北,本來想要站起來,卻又倒了回去。
她再一次試圖起身時,感覺身上纏了什麼,低頭一看,發現白花鋪滿了河岸。
說起來,今天是父親節呢!
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