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世界最強

大諾特山脈,是座橫貫了整個諾特大陸的山脈。在山脈上空,一雙鷹眼正凝視著雪白大地中的一個黑點。


黑點並不是這片永凍山巔的居民,也不是花草石頭。那是一個人,一個出現在這片被譽為禁地、危險地方的人。

黑點在雪中快速移動,即便身處山峰之巔,那個人卻比雪兔還要敏捷,諾特大雪鷹對此感到驚訝。但在牠眼裡,人類終究是渺小的動物,是不應該在這個季節、這個地點出現的弱小生物。


雪鷹俯衝而下,打算用自己銳利的鷹爪一把抓住獵物,然後開始許久未有的進食。但就在牠準備俯衝的一瞬間,那個人類停了下來,轉過頭,視線朝向牠。

極其龐大的威壓感撲面而來,彷彿與巨龍對視。大雪鷹發出一聲不像樣的慘叫,連忙扭頭撲騰,在積雪的山峰稜線上撲起一大片雪霧,慌亂的逃走了。


黑髮黑眼的青年只是抬頭抬頭看了一眼那逐漸遠去的雪鷹,就再次踏上他的旅途。


橫跨五年,縱橫整片大陸,他終於來到了這裡。

即便忍受著山巔的低溫低壓,以及陡峭險峻的山路,但他仍健步如飛。因為目標就在眼前,周圍的環境對現在的他來說根本不成阻礙。


山脊四周颳起旋風,積雪在遠方被捲起成一道道細長白線,直通天際,卻在一陣搖曳翻捲後消失在空氣之中。


在這裡,山脈彷彿是一隻沉睡巨獸,正逐漸甦醒過來,舒張著牠體表的白色毛髮,而青年則是不知天高地厚的的小螞蟻,在這些通天之柱中穿梭。


青年穿過了最後一道障礙——極寒險峻的山脊——走進了山間一個較為平緩的地方,這裡長滿了鮮血一般的枯樹,形成一片頗為壯觀的紅樹林。


紅樹如血管一般向上生長,分岔。這些樹沒有一片樹葉,並非因為天寒地凍,而是本來就長成這樣。樹的汁液在人類社會售價昂貴,據說能製造出傳說中的靈藥,但實際上這種貴重的配方根本不可能流出,傳說很有可能只是藥師誤導競爭對手的流言。


青年拍掉黑色風衣上的一點積雪,緩步穿過紅樹林。紅色的樹枝向他靠攏過來,彷彿一雙雙乾枯手爪,想要挽留他,但被他無情的用手揮開,繼續前進。


青年正抑鬱著。每當獨自一人,他就會想起過去那個最初的記憶,獨自立於滿是屍體的村莊中,卻對過去一無所知。那個記憶總會讓他感到一陣疼痛,心如刀絞,像是忘記了重要的事。

但現在不是抑鬱的時候,所以他一邊走,一邊調整心情。


調整心態是一個合格傭兵必須具備的技能,而他則立於傭兵金字塔的頂端,自然是小菜一碟。

青年快速的回想其他的記憶,回想過去那個邀請他成為傭兵,毫不保留的交給他畢生所學的男人。


「團長、師傅......」


一想到那個人,他就會變得滿腔怒火,但怒火一下散去,只留下不安。山上很冷,他仍舊因為焦躁不安而冒出手汗,為此青年忍不住皺眉。


自從最初的記憶開始,他就無時無刻鞭策著自己變強,如今應該比任何人強大,遠比那個傢伙強大才對,實在沒理由害怕。然而焦慮卻與恐懼不同,正不斷蠶食他的內心。

導致焦躁的原因,大概是因為他知道要怎麼做才能得到好結果,卻又不希望事情如此發吧。

焦躁混雜著憤怒,憤怒是對自己,也是對他即將要面對的那個人。

「走吧。」
他低聲地自言自語,往最高的巔峰走去。

前往高山巔峰的路只有一條,因為另一側是峭壁。從這裡往北走,穿過另一片枯樹林,斜斜向上,直到盡頭。


羅亞確定自己的路線沒有錯。


枯樹林中留下了痕跡。

地面像是被極其噁心又極其邪惡的東西拖行過一樣,一部分的枯樹腐爛了,滲出的黑水在地上留下連續的痕跡。那些黑水已經結冰,卻仍發出令人難以忍受的惡臭,實在難以想像那個人已經變成什麼樣子了。


前往山巔還需要一段時間,羅亞一邊走一邊確認身上的裝備。

寬腰帶上掛著的劍是某個已經滅亡國家的至寶,傳說是由已經被消滅的邪神牙齒所製作,是只有選定之人才能引出所有力量的究極魔法劍。


寬腰帶上掛著一個小袋子,是施加了空間魔法的超大容量便攜袋,裡面裝有各種一路走來所必要的糧食與野營用品。

事先放在便於取用地方的紙張是特別製作,畫有爆裂魔法陣的引爆符。一共四種款式「計時式」、「滯時式」、「壓感式」與「展開式」一應具全,並且不同尺寸有著不同的威力,這些全部都是砸大錢製作的高威力優質品。

藏在領口、袖子、風衣、腰帶與靴子的無數小瓶子裡面裝著超級昂貴的最頂級魔法治療藥水「神之血」,能夠一瞬間治癒傷口,就連斷肢也能重新長出。

寬腰帶的右後腰部位插著一排鋼釘,是作為拉開距離時使用的中短程飛行武器,全部都是由稀有魔法金屬合金打造,堅固無比而且具有魔法抗性。

除此之外,還有鎖鏈、魔法卷軸、追尾爆裂鏢、毒針、伸縮棍、細鋼絲與魔蠍鞭甲等多種道具。

他要對付的人就是那麼危險,不這麼做就沒有贏的機會。
札克.千科是一百年來只出過五名的超規格傭兵之一,被稱為「鬼劍」的男人。同時也是羅亞的師傅。

羅亞認為自己早已超越他,但兩人從來沒有全力廝殺過,因此還存在變數,加上札克現在已經不同以往,不拚盡全力恐怕沒有辦法將其打倒。


羅亞此行的目的是去討伐札克,但如果稍有大意,被殺的人就會是自己。

這是場真正賭上性命的戰鬥。

高山的最高巔峰光禿禿的,只有一顆乾枯老樹頑強的生長。往下一望就能看到無盡山脈,延綿起伏一路鋪到世界盡頭。

如果失敗的話,掉下去摔死似乎也不錯,說不定他會成為世界上第一個從這裡摔死的蠢貨。那樣的話,也還是世界第一呢。


雖然這麼想,但羅亞不認為自己會死。
他已經準備好,看著樹下那個白髮的老人......不,是理應年老。


曾經被喻為最強傭兵的男人轉過頭,那個人還是老樣子,眉毛、鬍子都已經轉白,但面容卻相當年輕,會讓人以為他只有三十歲,不過羅亞知道他已經六十有餘了。


「札克。」

札克的臉一部分已經發黑腐爛,不斷向外滲出黑水,完好的部分也爬滿了像是血管一樣的黑色筋脈,隨著心跳不斷鼓動,雙眼也因為充血而變得通紅。

這些血管一樣的東西也爬滿了他的脖子,身體的其他部位多半早就被侵蝕殆盡了。


黑色筋脈的根源是他的右手。那隻過去一直戴著手套的手,但現在卻露在外面,手上佈滿了黑色蠕動的血脈,黑色血脈又分化出許多細小黑線,包裹著他的皮膚。這隻手的五指早已異質化,就好像教會壁畫描述的惡魔手掌。


羅亞深吸一口氣,試圖調整緊張的情緒,用一如往常的態度與札克說話:「喂,札克——該不會聽力退化了吧!」


聽到羅亞的叫喚,札克笑了。
那是極其恐怖的咧嘴笑,嘴角開裂到了臉頰,通紅的雙眼瞇成一線。一百個人看了,九十九個會說自己看到了怪物,剩下的那一個則是當場嚇死。


「喲,好久不見了啊。」

札克沒有回答,只是露出犬齒笑了,眼裡透露出一股瘋狂。


「......唔,殺掉,挖,挖出內臟......一個都不能饒恕,一個都......」

他的聲音斷斷續續,嘴角歪曲,全身的肌肉不正常的抽搐。

「哦,你變成這種智障了啊,真讓人失望。」
羅亞發出高傲且肆無忌憚的嘲諷,但卻謹慎的拔出劍。
回應他的呼喚,魔劍發出強烈的耀眼白光,因為高頻的震動而發出嗡嗡聲響。


同樣的,札克也抽出他的劍。

漆黑的霧靄緩緩飄散,傳來死亡與憎恨的腐敗氣息,以及羅亞早已習慣的感情......恐懼。
黑色劍身上的花紋如同無數隻眼睛,紋路像活的一般扭曲變形,然後消失於劍尖——詛咒武器「鬼纏」就是讓札克變成這樣的主因。


「啊,先說聲抱歉,札克。我這次真的會殺你。」
羅亞聲音一瞬間變得如同金屬一般冰冷,進入戰鬥模式,抹殺掉一切感情,眼前的一切全部消失,在悄然無聲的寂靜世界中,只有孤獨持劍的自己,和他。

「沒能為你做什麼,所以至少,讓我送你最後一程吧。」
以他這句話為開始,兩人猛地向彼此衝刺,白光與黑暗碰撞在一起,衝擊波把周圍的一切碾成碎片。

--------------------


激烈的戰鬥已然結束,只有現場留下的痕跡能訴說那場戰鬥的慘烈。


老樹被削掉一半,只剩下樹根部分頑強的抓住地面。斷裂面整齊光滑,彷彿可以作為一張由手藝絕佳的工匠所製作的凳子。


羅亞站在沒有半點積雪的地面,看著那個因力量消散而逐漸老化的人。札克逐漸變成六十歲的老頭應有的樣子,甚至更老,老得隨時會死掉。


那些附著在他身上的黑色筋脈紛紛脫落,有的掉落在地上,變成一灘難聞的汙水,有的則逐漸萎縮,像是蚯蚓一般爬行蠕動,縮回劍裡面。彷彿就像是在說宿主已經沒有寄生的價值了一樣,札克萎縮成一具乾癟蒼老的軀體,而那柄掉落在雪地裡的劍卻更加黝黑,表面閃亮如新。

札克的劍「鬼纏」是遠近馳名的邪劍。至少在傭兵這個圈子裡,這把橫空出世的劍跟著札克的名聲一起水漲船高,名震江湖。


劍從哪裡來的已經不重要了,不祥的外型與強大的力量彷彿加強了最強傭兵的神話,就連札克的稱號成了「鬼劍」。


那把劍擁有什麼樣的能力,會對持有者造成什麼樣的影響,羅亞始終沒有過問,直到現在這樣的局面,他才發現為時已晚。他始終相信強如札克這樣的傭兵,同時還是頂尖兵團的團長,札克會照顧好自己,不需要別人去操額外的心。

札克的強大讓羅亞幾乎忘了一件事。

如此登峰造極的技術與力量不是普通人能掌握的。
需要對力量異常的渴望、經歷普通人絕對無法忍受的艱苦訓練、擁有怪物一樣的毅力,達成全部的這些才能造就這樣舉世無雙的強大。


能承受住這些的心靈,本來就不太正常。

這樣的人不會擁有正常的過去,也不會擁有平凡幸福的未來做為結局。

遲早會發生什麼事,他早該注意到的。
然而,他沒有。


不,也許羅亞注意到了,在潛意識裡就已經注意到了。但卻選則逃避,用札克的強大為藉口停止思考,不願意相信會有這樣的未來在等著他,直到他不得不信時,已經來不及了。

來不及了,但也許還有更好的方法。


「札克......」

羅亞喃喃低語,卻沒能想到還能獲得回應。


「喲,小子......」

一道聲音從札克的嘴唇中鑽出,氣若游絲。

即便是如此微弱的一句話,幾乎隱匿在風聲之中,但羅亞卻不會漏聽。


羅亞瞪大眼睛,望向那個將死之人。

只剩下一氣,但老人艱難地在那布滿皺紋的臉上擠出一抹微笑。


「哈!你回復理智了!?」

羅亞慌忙的撲了過去,盡可能靠近,以免漏聽任何一句話。

「喂!札克!?聽得到麼——」


「臭小子,吵死...我聽力還沒...還沒退化......」


「啊啊,我知道,我知道了。札克,我...你......」


「…好久不見了啊。」


「老渾蛋!」

感動與憤怒、焦躁混合在一起,羅亞一時之間不知道該說些什麼。

他很想任性的宣洩感情,用惡毒的語言狠狠的咒罵,但羅亞忍住了,因為已經沒有時間了。


「——我救不了你。」

他盡可能不帶感情的說出事實。

「你已經沒救了。」


魔法藥全沒了,自身剩餘的魔力也不足以發動治療魔法,就算能發動,羅亞不是法師,憑他的魔法才能根本救不回札克。


「讓你失望了啊,抱歉......」

羅亞聽到鮮血進入氣管時,想要咳嗽卻努力壓抑的聲音。


札克的肺部已經完蛋了,連心臟也徹底報廢。他的聲音聽起來平緩,但那只不過是盡力壓抑的結果,羅亞能感覺到他每一下呼吸有多不容易。


羅亞知道,札克正運用起血管周圍的肌肉,依靠肌肉收縮來進行最低限度的血液循環。但這只是個延命的辦法,血會持續流失,同時緩慢的血液循環與缺氧也無法保持內臟運作,頂多把他剩下十幾秒的生命延長到一分鐘。這個辦法札克曾教過他。


聽到札克的話,羅亞額頭爆起青筋,但仍然努力的壓制憤怒與焦躁。


「你已經要死了,少說廢話,趕緊交代後事!」

札克隨時都有可能撒手人寰,羅亞不想要在最後只聽到一堆窩囊至極的道歉。


「咳哈——你還是一點也沒變啊......」

札克發出一聲嘲弄般的聲音,接著劇烈的咳嗽起來,好不容易才緩過來。

「我知道你有很多疑問......時間不多了......所以拜託了......羅......即使是順便也好,愛紗她......」

他的聲音越來越小。


「啊啊,我知道,我會盡力去找你女兒,這點你可以放心。」

跟料想的一樣,他在最後果然還是以那件事為優先,深怕來不及講出來、來不及把這件該死的事託付給羅亞。


關於札克的女兒,以及札克的過去,羅亞只知道一點。

札克得罪別人,遭到報復,導致妻子被殺、女兒被拐。


羅亞知道札克一直在尋找女兒。只是那已經是二十年前的事了,他的女兒愛紗應該跟羅亞差不多年紀,甚至比羅亞還大,如果還活著的話。僅僅憑那一點特徵在茫茫人海中尋找,幾乎是不可能的任務。


但如果這是札克最後的願望,那羅亞就必須完成。

而札克也知道羅亞不會拒絕的,看透了羅亞的想法然後加以利用,就算是無心的,札克這種地方仍然令人討厭。要不是因為他快死了,羅亞一定會把他扔下雪山餵鷹。


(可惡,這種事給我自己解決啊,做不到的話一開始就來找我們幫忙啊!為什麼事到如今才要開口?)


羅亞很想這樣對他大吼,但他做不到。因為該死的理性告訴他,現在不是做那種事的時候,他乖乖地答應,沒有一思猶豫。


只是接下來的的話,羅亞又聽不懂了。


「但是,你要小心......愛紗可能在塔裡。」


「什麼東西。塔,那是什麼?」


札克的聲音越來越微弱,卻顯得平靜。

「他們是最危險的組織,滲透的很深,就算花了這麼多年......連名字都不知道,真是可笑。」


羅亞皺起眉頭。

冒出的新名詞讓他摸不著頭腦。札克很少提及自己的過去,幹這行的每個人都很少提及自己的過去,但札克那點破事應該只是件拐騙案而已,怎麼莫名其妙的牽扯到地下組織了?


「喂喂,給我等等!我只有聽說過那把詛咒武器『鬼纏』是從某個組織奪來的,你毀了他們,不是嗎?」


「那是黑色塔,鬼纏的......咳......去札恩的首都,在偉大的金色獅子腳下......密碼...在地上......」

不知道札克在說甚麼,也許是神智不清醒而說出的囈語,但最可能的是一段謎語,通往一個秘密之地。


但是羅亞越聽越頭大,完全不知道那是什麼意思,他很想問問札克,但擔心現在打斷他,更重要的事也許會來不及聽到,只好壓抑住追問的慾望,等到之後再慢慢想。

現在他所能做的,就只有把聽到的全部都背起來而已。


「我會去的。」


「羅亞......自從我失控以來,我確定,有人監視......因為劍.....咳咳咳......你要小心,你也......也會被盯上。」

他吐出一口血沫,嘴巴向魚一樣一張一闔,呼吸十分艱難。

「去找蓮娜!去找『妖刀』的其他人,你需要幫助......說是我講的,她會幫你!」


羅亞想起他們的傭兵團,想起過去的夥伴中那個難以對付、擁有「紅女巫」之名的女人。

那個傢伙會幫忙嗎,那個總是明哲保身的她?


不,如果是提供情報,準備物資,這種程度的話她還是能做得到的吧。不如說,正是因為札克看透了她的性格,所以才把尋找女兒的麻煩事托付給羅亞。


「但是,我不知道他們在哪。」

羅亞咬牙擠出一句話,不情願地承認自己的無力。


當年,身為傭兵團團長的札克不告而別之後,兵團陷入混亂,羅亞當時年輕氣盛,覺得札克都走了,憑什麼自己要留下,於是率先離開兵團。

現在距離他們「妖刀斬萬軍」分崩離析已經五年了,他從來沒有試著與過去的成員保持聯絡。就算他們曾是最強的傭兵團,夥伴們也已經各奔東西,他怎麼才能知道那些人在哪裡?


「用心點。孩子,你會找到的,因為你是我們的一員......」

札克的聲音小的幾乎聽不見,輕易就能被山頂的風聲掩蓋。


時間就快到了,他維持清醒的意識還有多久?兩秒?五秒?

在最後,或許還能問他最後一個問題。


「為什麼,那個時候要幫我。」

這是他一直以來想要問,卻沒有問出口的問題。


當年,是札克在羅亞一無所有的時候伸出援手,將他收為徒弟。

花費了這麼這麼多的時間跟金錢,那不可能是無償的幫助,羅亞一直對此困惑不解。但如果是為了在這個時候將尋找女兒的願望託付給他,儘管性質惡劣,也不是不能理解。札克眼光長遠,為了三五年後的未來事先佈局也是常有的事。


但是,札克的回答卻不是那麼一回事。


「哪有什麼理由......」

乾癟的嘴唇微張,從那失去血色的兩辦之間吐露出一絲聲音。

就這麼一點點,但那一點聲音準確的傳進羅亞的耳朵裡。


「喂,什麼意思,給我說清楚一點!」

羅亞還想要追問,但離開的時間似乎已經到了。

札克的靈魂隨著最後那句話消散於風中,眼前只剩下一具空殼,什麼都感覺不到了。

心裡一時之間五味雜陳,又難過又憤怒,但最後心情回歸平靜,他沒有時間也沒有精力去仔細感受這種心情了。


羅亞在離開前看了札克最後一眼。

他的雙頰已經老化皺縮的看不出原本的樣子,但那臉上卻還留存著表情,羅亞認得那個札克專屬的微笑,帶有一點悲傷卻又十分溫和的微笑。


「媽的......去死吧!」

羅亞恨恨地說,支撐著自己的身體,艱難地站了起來。

札克臉上的微笑一點也不配這個被稱為鬼劍的男人,但是羅亞會想念這個笑容,因為他再也看不見札克笑了。


白雪紛飛,彷彿失去顏色的花瓣,凋零、枯委。

隨著札克死去,羅亞覺得自己身上的某種東西也隨之一併抽離。
對於一個曾經失去一切、只剩下名字的人來說,羅亞失去的是無比重要的事物——某幾個特定的「重要之人」。


因為不知道自己從哪裡來,該到哪裡去,所以羅亞需要這些作為他存在的意義,告訴他自己是誰。


但是,就算這麼一點點的奢求......


又來了.......。
又這樣......又沒有守護住必須守護的事物。


呼吸逐漸急促起來,不知道藏在那兒的自責像潮水一樣湧來,彷彿要將他淹沒在洪流之中。


「世上沒有不可能的事!」

就像札克的口頭禪一樣,也許羅亞只是......有一點小小的失誤。


如果他多帶一瓶藥水,事先把它放到遠離影響的地方......也許只要這樣做就可以拯救札克的性命。

趁著他因為瀕死而恢復正常時灌下藥水,就是這麼簡單的事。但是札克死了,他錯失了機會,永遠沒有下一次了。


(失敗了。)


羅亞眼前一黑,身體不聽使喚的跪倒在地。


如果更強的話......

如果準備更充分的話......


「呃.....唔......」


如果......如果......「如果」有很多,但卻沒有下一次。

呼吸越來越急促,某種如同閃電般的思緒在腦中竄流。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遺忘的記憶突然之間冒出來,像被蠍子螫咬,又好像被鈍器擊中腦袋,不存在的記憶狠狠撞進腦海。幽暗之中,記憶如同白色浪花噴湧,卻都是殘缺不全的碎片。

畫面上下不連貫,快速的閃現,黑髮的少女和淡金色的頭髮,又哭又笑,不知道是什麼樣的表情,羅亞不清楚,彷彿置身雲霧。

畫面之中的少女,有著淡金色的頭髮,但髮色逐漸轉為黑色,變成一張熟悉的面孔。

「......你是......是溫柔的,善良的......答應我,不管發生什麼......努力的活下去,好嗎?」

她的聲音給人溫柔的感覺,少女的手輕輕撫摸他的臉頰,讓他放鬆下來。但突然間,觸感變得冰冷,如同蛇皮滑過。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記憶中的畫面隨即轉化為刺耳的高頻尖叫,彷彿用金屬的尖銳面刮削著羅亞的頭骨,更加強烈的疼痛襲來,痛的他彎下身子,咬緊牙根,把腦袋塞進混雜著血塊的冰冷泥地裡,彷彿這樣能夠緩解疼痛。


「努力的......活......」

話語反覆迴盪,聲音卻變得粗糙,充滿噪音。


「活......」


你必須變強——

你必須守護——


你必須變成——


羅亞歇斯底里的大喊:「世界最強——!!」


浮現出來的記憶一片片從腦海中剝離,每消失一點,他便感覺到如同皮膚被撕開一般的疼痛。


「我是世界最強!」

疼痛跟隨記憶一起逐漸消失,最終腦海裡只剩下反覆默唸的句子,重複過成千上萬次的話語淬鍊成堅實意志,將迷惘一掃而空。

世界最強不會失敗。

世界最強不該迷惘。

而世界最強的自己,怎麼可以死在這裡!


羅亞喘著氣,精神重新穩定下來。

視野變得清晰起來,周圍只剩雪白山脈,和已經變成屍體的札克。


自己似乎是傷勢過重,產生了幻覺。


雖然與札克的戰鬥是羅亞贏了。但他也並非毫髮無傷,實際上,他的傷勢不容樂觀。

從左肩一直到腹部一道又深又長的傷痕,雖然多虧了這件特製的風衣才沒有傷及內臟,不過仍無法止住大量的出血。裝備跟補給都已經消耗殆盡,魔法袋破裂,物品都損毀或者掉落懸崖。

這個狀態絕對稱不上好,甚至可以說是糟糕透頂。
身處毫無人煙的高山之巔,沒有體力,沒有物資。稍有大意就會體力耗盡、失血失溫,羅亞沒有活下去的把握。


但是他可是世界最強,怎麼會死在這種鳥不生蛋的地方。

雖然札克死了,羅亞沒能救他,但羅亞還有要做的事,還有人等著他回去。

支撐起疲憊且殘破的身體,他已經沒有多餘的體力去處理札克的遺體了,於是羅亞把札克的劍收回劍鞘,插進自己的腰帶,並拿走了札克的傭兵身分牌。

「代價......我收下了。我會實現你的願望,以此名發誓。」

你的回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