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關店吃晚餐前,米扎拉波探出店門四處觀望。
「她今天還是沒來。」
米扎拉波已將這個動作當成習慣,重複這件事情持續數周。
端著盤子、水杯回到房間內,坐在窗前的桌椅上,遙望天邊的王宮城牆。
「天氣明明比月初暖了好多,我怎麼會覺得冷呢?」
裹起她送給自己的毛毯,雖然盤中餐索然無味卻好受了些。
「去年開始客人就不斷減少,這幾周的收入與支出勉強打平,要是再持續一陣子說不定連維持生活都有問題了,唉。」
今年沒有建國祭,自海莫茲王國建國以來是第五次中止建國祭,中止的理由是獸潮危機,加上去年年尾時發生的獸潮,使得王城內的流動人口急遽縮減、大量產品供給減少,使得物資流通減少、物價上漲,連帶娛樂用品的消費需求降低。
數個月過後,爾班但大陸即將迎來冬季。
獸潮危機在半年前解除,但這都與米扎拉波沒有關係。
春夏秋三季,他持續被病痛折磨,每周能活動的天數不超過四天,導致這幾個月的時間收入銳減,現在他不得不啟用緊急資金度入。
米扎拉波自八月開始後,已經有四天沒離開過二樓,他面黃肌瘦、眼眶被黑眼圈圍住,腦子還經常神智不清,睡著時還經常夢見詭異的畫面,他開始分不清現實與夢境。
(父母親、大哥二哥,對不起。要是我能把錢寄回去就好了……)
乾渴的喉嚨、枯燥的嘴唇使他不願說話。
窗外夜晚的提諾王城並不淒涼,反倒有幾條街道燈火不熄、行人喧嘩而過,位於中央的王宮也無時無刻被燈火照映。
王宮內的一座宅邸中,女孩雙手撐在桌上,望著漫天星空發呆。
(小波還好嗎?寫了快十封信給他,不知道他有沒有收到?)
(已經快一年沒見面了,下次見面要給他什麼禮物呢?)
拉芙在宅邸生活超過十五年,這麼長時間的宅邸生活沒讓她花什麼錢,因而她已經積攢了超過百枚金幣的鉅款。
這筆錢,足夠一個小家庭在王城維持不錯的生活水準至少三十年。
「沒想過洛傑先生居然養傷七個月才能正常行動,他到底受了多重的傷?」
她嘆了口氣。
「本來想著獸潮結束就能去找小波,到頭來還是跟著殿下進學院內,暑期長假後殿下又要去什麼北海岸線,還有殿下與緹莉小姐的事情,離開王宮都沒時間閒逛。」
「過幾天去問問莉朵大人我能不能搬去外面住。」
女孩回到床上閉上眼睛,回憶往事。
米扎拉波奮力坐起,他眼中的窗外景象模糊,卻依稀出現某人身影。
(芙,妳過得好嗎?妳還記得我嗎?)
(不管答案是什麼,我都見不著妳了,希望妳過得幸福。)
眼眶盈滿了淚珠、模糊了視線,讓本就昏暗的房間看上去更模糊不清。
米札拉波拿起桌上一張寫滿筆跡的紙張握在手心,雙眼再次閉上等待某個時刻的降臨。
一秒、兩秒,幾秒過後記憶之河不再被那座人造大壩所限制,瞬間湧入米扎拉波的腦中。
(這是?)
一股毛骨悚然感從背脊竄升到腦袋。
(詭異,太詭異了。)
(身體狀態很差勁,還是不可逆的那種,只能先撐著。)
(生者不息,朽木亦可再逢春。)
「生命大道.生生不息。」
「……」
他看上去像個中二病晚期的患者。
「格蘭特大世界應該是『法則』才對。」
他輕咳了聲,再次開口道:「生命法則.生生不息。」
米扎拉波的腦海中浮現出一柄刻有生命道紋的錫杖,該錫杖輕輕震動後頓感舒暢。
「正常多了。」
他翻開棉被,若無其事走下床。
「整理下思緒吧。系統?」
他像是個精神病,不停喊著奇怪的名詞。
「嗯……這一世居然沒有系統,我又該幹什麼呢?」
他盤坐在地上,回憶起過去十多年的經歷。
「米扎拉波?這是在格蘭特世界的哪個時候。」
「魔人、斐特曆6……625年?」
饒是活了十多世、見過大風大浪的老妖怪,被小小的事情震驚得雙目瞪大。
「這時間,這時間是《失落的雙子》那時候。我明明已經通過那世的任務了,為什麼又回到這時間段?」
「照理來說,當我開始讀取記憶時前身就會跑出來跟我說未完成的心願,這世怎麼沒有?」
「沒有系統、沒有記憶的託付、再次回到這時間……」
他有了個大膽的假設。
「或許我根本不是轉生,而是重生?那麼壓制住記憶的人又是誰?」
米扎拉波雙手一攤,繼續讀取記憶。
「王城、波拉書店……」
「王城這麼大,不可能剛好碰見熟人吧?波拉書店還是在東大道上的偏遠地區。」
「嗯?」
他瞪大雙眼,露出難以相信的眼神。
「卡爾?那個卡爾居然會來這家小破店?」
「不、不!」
「為……為什麼,為什麼妳會與我相遇?」
纂僅手中紙張,又抓過床上的毛毯。
「拉芙……」
曾經的故人再次出現在回憶中,心緒交錯。
「太詭異了,一切的一切都透露出詭異,難不成我其實陷入了某處金仙的秘境?」
但很快這種想法被自己否決。
「我不認為有金仙能創造出這等秘境,就連活著的仙帝都不能。」
他再次嘆息,試圖接受現況。
「真的重生了?」
阿格歐轉生的第一世就是在《失落的雙子》,在第一世結束時他便下定決心要接受第一世的結局──即便那個結局是阿格歐完全無法接受的。
被自己雪藏起來的第一世記憶,緩緩解開了封印,那是剛塞西古卸下正規軍『特殊指揮使』時的一段往事。
『我該稱呼您為特殊指揮使、副會長大人、還是塞西古哥哥?』
『稱呼我塞西古就好,伊利亞斯殿下。』
『塞西古哥哥,我要跟您商量一件事情。』
『什麼事?』
『我想告訴您,我喜歡拉芙姊。』
『你!』
(果然……我當初的假設是正確的。)
(我設定的『姊姊與弟弟』關係果然不合理,那麼……)
塞西古眼神從動搖轉而變得堅定。
『我知道塞西古哥哥也喜歡拉芙姊,但如果我們都表達自己的心意,是不是會讓她感到為難呢?』
『嗯。』
『我想向你提議,我們戰鬥一場,勝利者有優先表達心意的權利,失敗者必須等勝利者被拒絕後才能追求,你認為這條件如何?』
塞西古回想起他們兩人相處時的種種,心中暗暗下定決心。
(我這個『異物』的結局如何算得了什麼?)
『來吧,我一定會勝利的。』
(我一定會讓世界回到正軌,我絕對不會贏下這場戰鬥。)
『沒問題。』
……
投影世界內滿目瘡痍,兩人對視彼此一眼。
『耀閃晨星之槍。』
(謝謝你,沒有你我沒辦法這麼暢快割捨這份情。)
(我不應該將心思放在與其他人之間的感情,我有更崇高的使命需要完成。)
塞西古手持閃耀的長槍衝上前去,與那柄羽毛匯聚成的大劍
(她就交給你了,我相信你會好好照顧她,因為你是伊利亞斯。)
『光之翼.羽劍!』
刺眼的光芒後,長槍崩碎成一片片閃亮的碎片,羽劍有一半被轟成碎渣。
塞西古面色冷峻,斜視單膝跪地的『伊利亞斯』。
『我,認輸。』
『副會長,謝謝您。』
伊利亞斯說話時上氣不接下氣,雖然他贏了,但看上去沒有一絲絲勝利的樣子。
『我會注視著你,要是你敢對她不好……』
塞西古瞇起眼睛,雙眼看得『伊利亞斯』心底發寒。
『我保證會好好照顧她。』
『別忘了你的承諾。明天再來找我一次,有一件事情需要你去做。』
『好。』
(謝謝你。)
(沒有你提出這場戰鬥,我還無法就這樣放下她。)
(我會將餘生與來生都投入在我應該進行的目標上。)
活在自己建構的世界越久,他對人物們的負罪感愈發沉重,一種使命感漸漸形塑成。
塞西古瞥了眼任務面板後離開投影世界。
『離開了?』
眨眼間『伊利亞斯』一臉毫無波瀾,身上也沒有剛才那般狼狽。
回憶中斷後,米扎拉波靠在椅背上喃喃自語。
「我曾認為漫長的歲月可以磨滅與妳相關的情感,後來我的確將大部分經歷都集中在目標上,甚至有幾世曾認為我真的割捨了那部分的情感。」
「不過我錯了。」
閉上雙眼,回憶起又一段往事。
「她曾問我:『擁有能蓋壓世界的你,仍願意聽取最低賤者的聲音呢?』。因為我願意。」
「是呀。就因為我願意,所有人都能獲得表達自己的機會,獲得可以成就自己的機會。」
他搖了搖頭苦笑道:「畢竟其他人看來我就是個怪人,也難怪她們會問我這類問題。」
「太奇怪了,明明時間已經久遠到忘記她長什麼樣子,明明腦中的記憶已經臃腫到遺忘了許多人,卻怎麼還是忘不掉妳呢?」
米扎拉波無聲嘆息後繼續自語道:「很可笑吧?既遵從自己內心的意志同時卻又違反自己內心的渴望,雖然聽上去很矛盾,但終歸是有一套邏輯存在。」
「我呀,是無可救藥的理想主義者,同時還是個沉浸在幻想、逃避現實的懦夫。」
「妳不知道,在我的出生的世界死亡的前一刻,我腦中居然是妳,居然是存在於想像中、連存不存在都未可知的妳。」
「我是從什麼時候開始喜歡呢?大概是寫出《失落的雙子》起就喜歡了吧。」
米扎拉波用力撓了撓頭髮,將頭髮抓得凌亂。
「我承認一開始確實是因為系統的任務才進行某些行動,但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我的行為就變了調。」
「想像與現實完全是兩種樣子,我能輕易用幾個字決定無數人的結局,但現實中我必須要竭盡全力才能拯救寥寥數人。」
「啊,就是那時吧?」
「從那時起,我就改變了。我會為了『他們』的正確結局而奮鬥,這是我唯一能辦到的事情。」
「所以啊……伊利亞斯是真的喜歡妳,即便我絕對比他更喜歡妳我也會選擇放棄。為什麼呢?因為沒有『我』的世界,這才是正確的。」
「沒有我,她們便不會喜歡上我;沒有我,妳不會與我相遇。」
米扎拉波一掃陰翳,再次站在地板上。
「沒錯。我進入自己建構的世界,我努力多年的目標,只為了讓他們獲得『正確的結局』。」
「而這莫名其妙的一世……我也會讓世界走向正途。」
數道旁人看不見的紋路由雙眼迅速蔓延至脖頸處。
「米扎拉波的家人們?」
他自嘲的笑了聲。
「自來到格蘭特世界開始,每一世都沒見過親生父母,說起來他們倒是我第一對親生父母。」
「想要寄錢回去嗎?當然沒問題。」
米扎拉波朝錢袋子的位置勾手,那袋子被無形的力量托拽而至。
「無中生有法則.複造。」
數百枚金幣莫名出現並填滿了錢袋子。
「空間法則.記憶座標指定、置換。」
他將腦海中某時刻的自己位置紀錄,並將自身與該位置進行置換。
(這是我……米扎拉波的房間內。)
雖然他就是米扎拉波,但一時之間要認同自己是米扎拉波還是令阿格歐無法接受。
(父母親、哥哥們睡著了?)
(抱歉了,米扎拉波無法與你們見面。)
他將手中那袋子的金幣輕放在桌上,而後抽出一張桌內的紙張寫了一些遺言。
(他們應該能看見吧?我也不確定在我死後這世界會是怎樣,是繼續進行下去還是凍結呢?)
沒有興趣思考這些,他繼續下個動作。
(命運法則.改運。)
腦海中又一根錫仗晃動,這時他的眼睛才看見吊著千億絲線的詭異器具飄在房子的正上空,每一座器具都代表那人的命運軌跡,亦即那人可能遇上的結局。
(即便是我也極難指定命運,我只能盡力將厄運相關的絲線摘除。)
他輕輕撥掉那四座器具中吊著的深色絲線,只留下代表相對較好的淺色絲線。
(正常的大小災難不會困擾你們了,瘟疫法則。)
無以計數的七彩斑點出現在他的眼中,這些不停增值的斑點便是世界上存在的疾病、瘟疫等等。
(避瘟。)
那些斑點像是討厭什麼似的,飛快遠離此地。
(這種程度,夠了吧?)
(父母親、兩位哥哥,謝謝你們十多年來的照顧。)
他深深鞠躬後,消失在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