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怪的記憶(1)

「我準備了能讓你重新開始第一世的機會,你能否把握住這份機會呢?阿格歐。」


靈魂與靈魂之間存在著差異,有的靈魂明亮,有的昏暗,有的七彩斑斕,也有的單調無色。阿格歐的靈魂……無法形容。


「但願我能壓制住你的靈魂,至少要在你們倆見面前阻止你的記憶恢復。」





斐特曆609年,在海莫茲王國東部一座偏遠的小村莊中,有戶農家誕生了新生命。


「你叫做米扎拉波,米扎拉波!」


蹲在米扎拉波旁的是留著一頭寸頭、臉上留有些許鬍渣,身上穿著有幾塊黃斑汗衫的壯年男人。男人神色興奮,用粗糙的雙手盡可能溫柔地觸摸小嬰兒。


「米扎拉波……」


壯年人身旁站著的兩名小孩,小心翼翼的碰了下米扎拉波的肉嘟嘟的臉頰。


「利安,你不要再揉就會弄傷小嬰兒。」


「妳放心啦,我們倆的兒子可沒有這麼脆弱。」


「快放手!」


「小寶寶好可愛!」


村內的一處角落,同時洋溢著憤怒與喜悅。


時光荏苒,米扎拉波在家人的陪伴中順利成長,但米扎拉波的身體狀況卻隨著年齡增長而愈來愈差。


616年冬季,此刻是一年之中穀物的第二次收穫。


「咳、咳咳……」


看上去羸弱的男孩獨自漫步,他走在田與田之間的小路邊,盯著倆個哥哥與父母親收穫作物時的辛苦樣子。


「我真沒用。」


沒幾步路他就累得需要休息,於是他在泥巴地上隨意坐下。


他微微張開自己的手掌,右手掌心有一大片龜裂的皮膚,每年冬季手心都會長出這種會疼、會癢還會腫起的詭異皮膚病,這令他十分惱怒。


「咳……」


乾癢的喉嚨不停刺激著他本就不穩的情緒,他緊緊抱住懷中的毯子,這是少數會令他感到舒服的事情。


「米扎拉波?你趕快回屋子去,你的身體很差,要是在外面待久了指不定生場重病。」


米扎拉波的母親看見他後,趕忙讓他回屋子裡。


「好。」


他說出口的聲音虛弱無力。


臨走時,他再次看了眼田裡的情況。


大哥利安跟二哥柏騰瑞跟在父親身後,他們三人在進行農事時會維持低程度的肉體強化。


他們幾人將手中捧著的麥稈堆成好幾堆分散於田內。


「燒掉麥稈後會讓土地變得肥沃。」


「哦!」


米扎拉波遠遠聽見柏騰瑞的聲音,內心很不是滋味。


「什麼時候才能幫上忙呢?現在的我與花圃內的小花有什麼區別呢?」


擦拭眼眶後,他朝屋子走去。


世界幾經寒暑,至625年時米扎拉波十七歲。


米扎拉波能活到十七歲被村里人當成是西昂教唯一真神所賜予的神蹟,儘管每一年他都受到無數病痛折磨,幾乎什麼事情都幹不了的他卻有個包容與關愛的良好家庭,米扎拉波能活到快成年至少有八成是家人們的功勞。


是父母在米扎拉波心理難受時不停鼓勵他;是哥哥們從附近城市中帶回的新鮮玩意讓他感受到自己確實活著。


米扎拉波做不了太多事情,他為數不多的愛好便是讀書,好多書被他讀了一遍又一遍,村中的小孩們都會跑到米扎拉波身邊讓他說說故事。


一日早晨,米扎拉波來到父母親的面前。


「父親、母親。」


他臉色紅潤,看上去像個正常人。


「早安,你今天起得特別早,睡得好嗎?」


父親黝黑的大手輕輕搓揉米扎拉波的頭髮,兩人的身高已經差不多,父親需要抬高手臂才能碰到他的頭頂。


「睡得很好。」


父親咧起嘴來露出欣慰的笑容,米扎拉波卻注意到父親愈發蒼老的面容,增多的皺紋、鬆弛的臉皮,這些他全看在眼裡。


「已經到秋季季末,會不會覺得冷?」


他的母親見米扎拉波衣著單薄,習慣性的關心他。


「不會冷。」


他嘴上這麼說,但四肢的顫抖無法被謊言掩蓋。


米扎拉波冷到快要昏倒,巴不得回到溫暖、不透風的小房間內,鑽進柔軟舒適且溫熱的床上。


「我還沒準備早餐,你先去桌子上等一會。」


蒂波說完正要離開時,米扎拉波將她喊住。


「怎麼了嗎?」


「米扎拉波?」


父親、母親分別在不同位置看向米扎拉波。


「我……」


米扎拉波明明已經鼓足萬分的勇氣,但心中那些話到了嘴邊卻反而退縮了。


三人在沉默中渡過進半分鐘,父親這才像是想起什麼似的手指比畫起來。


「小波,你難不成喜歡上村里的某人啦?」


「是席綸嗎?席綸雖然住在村中央,但她一有時間就會跑來我們家作客,她的眼睛還經常偷瞄小波。」


「不,我、我……」


抵達臨界點後,他終於將這句短短的話說出口。


「我想去大城市獨自生活。」


「為、為什麼……」


父親的笑容垮了。


「是我和你爸爸做了什麼?還是其他村民對你說些難聽的話嗎?」


母親認真想了想,在她的記憶中沒發現米扎拉波被其他人欺負過,至少五年內沒有。


「不是這樣子。大家都沒嘲笑過我,還會鼓勵我要好好活下去。」


他望向窗外,視線掃視那些在寒風中仍猶勁的麥稈與野花,當目光移回父親與母親身上時,他的眼神充滿堅定。


「我想靠自己活下去,我不想一輩子都要受到大家的幫助,我想去其他地方獨自生活。」


父母親對視一眼便取得共識。


「獨自在外面生活要知道很多事情。城市的路標怎麼看、生病後要去哪裡看醫生、生活魔導具該怎麼辦……這些你都有好好想過嗎?」


「有。」


看著他目光堅毅,父親與母親點頭同意。


「去吧。」


「想獨自生活就去試試看。」


「啊?」


「你反悔了?」


「沒反悔,我是沒想到你們同意的這麼乾脆。」


父親豪放的大笑幾聲。


「這是你出生以來第一次提出要求,我做爸爸的還不能答應嗎?」


「再說了,你被關在家裡還是……」


他說到一半眼淚一滴滴落下,仍強忍笑顏。


「你暫時不用擔心錢的問題,我和你的哥哥們商量過,我會幫你存下一筆錢,這筆錢是等你娶老婆時幫你出的錢,這筆錢現在先交給你,等你娶老婆時會再交給你一筆錢。」


「不過也不是讓你單純住到王城,那筆錢沒辦法讓你住太久,如果錢不夠用了、想家了也可以隨時搬回家裡,家裡永遠有你的房間。」


「謝謝……」


(我不僅沒幫家裡賺到錢,還要從家裡帶走好多錢。)


(這些錢都是父母親、哥哥們努力勞作賺來的錢,我就這麼拿走他們的勞動成果……)


(如果我成功獨立,我一定會報答你們的。)


米札拉波看著父親又哭又笑的臉,很是難受。


「我已經打聽到村子有一行要前往提諾王城的商隊,我想試試看能不能讓他們帶著我到王城去。」


「王城阿……」


父親撓了撓頭髮。他從未去過王城,沒辦法給予米札拉波什麼建議。


「我相信你。我去拿錢袋子,等我!」


「我去喊醒你的哥哥們,順便幫你收拾行李。」


母親放下手中刀子,快步走出廚房門前。


「謝謝你們。」


米扎拉波雙眼淚水止不住。


「我離開後,你們會難過嗎?我會記得你們對我的照顧,一定會。」





「行李拿上了?」


「嗯。」


「錢袋子有繫好嗎?」


米扎拉波扯了扯腰間的錢袋子。


「還是你去科瓦特城就好?王城太遠了,你發生什麼事情我們沒辦法立刻趕過去,而且書信來往也比較快速。」


米扎拉波搖了搖頭。


「科瓦特城不適合我。那座城市是軍事要塞,還是王城更好生活。」


那是一座肅穆的城市,終年都有無數的年輕男女從周圍村莊、城市來到科瓦特城參加正規軍選拔,並且科瓦特城的居民從事的工作與軍事有關,城內有著好幾條鐵匠街,各種原料從各地送來被加工製成軍事用品。


很多商會、商隊會特意繞開科瓦特城,科瓦特城的商業活動都與冶煉、軍事相關,其餘商業活動不只稅率高,成功進行商業活動的機率也比不遠處的王城低上很多。


「不勸你了,一路上小心,有什麼問題拜託商隊的村民們。」


「小弟,不要餓著!」


「要記得寫信回來,你哥哥可要和其他人炫耀你的事情。」


「在外面受不了了就回到家裡面,家裡的門永遠為你敞開!」


米扎拉波的父母親、哥哥們輪流對著遠行的米扎拉波道別。


「我都聽見了。我們一定會再見面的!」


米扎拉波與不少村民都將頭探出車窗,只見他一把鼻涕一把眼淚,用力向後方揮手。


眼睜睜看著家人們的身影模糊,米扎拉波便有了離開的實感,沒離開村子多久他就有思鄉的愁緒。


「下次見面是何時?」


他靠在車廂的一角,這輛坐起來不太舒服的馬車單程就要花費兩枚銀幣,兩枚銀幣已經能在偏遠村莊中生活數周甚至是數月,即便是在大城市也能生活幾天。


錢袋子內的數百枚混雜在一起的銀幣銅幣,隨馬車顛簸而不斷發出清脆的響聲。


這時已經是八月中旬,秋季即將結束。


隔年九月的一日清晨,王城東大道中段附近,一條偏遠的平民街道邊上,有一間書店緩緩拉開了店門,掛上了營業招牌。


「小老闆,今天店開得有點晚,發生了什麼?」


店外幾名老熟客紛紛站起,圍在米扎拉波身邊關心他。


「咳、咳咳。王城開始變冷,身體的老毛病又跑出來了,早上這才晚起床幾十分鐘。」


「哎呀,賺到些小錢最好去藥草公會給裡面的小學徒看看,照顧好身體比什麼都重要。」


「沒錯沒錯,為了小老闆我今天多買幾本新書吧!」


「我也多買幾本吧。」


「謝謝大家。我去年剛來王城時就有去過一趟,那時喝了藥草湯後身體好了不少,但是那藥草挺昂貴的,而且需要天天喝才有效果,只能冀望身體自己好起來囉。」


米札拉波苦笑著。


「真是難為你了,祝福你店面開得長久。」


幾位熟客都結束噓寒問暖,各自進入書店內挑著書本。


「來到這邊已經一年了……」


米扎拉波凝視老舊卻整潔的店面,這是他在王城經營一年的小店舖,店鋪雖然不大,但他挑選的二手書、新書都受到附近居民的歡迎,這才能維持住店鋪的營運還能賺了點錢。


「可惜短時間內還要償還房子的購買費,再努力個幾年就能把這間店鋪完全買下,到時候一定要邀請他們來這裡看看。」


他的腦中繪製出美好的未來,那個未來想必不會讓他等太久。


「自從來到王城後,身體的狀況好了不少,但一天中有好多時間都昏昏沉沉。」


「唉。」


嘆了口氣後,他才願意走到店內。


「小老闆,這幾本書幫我解封!」


「馬上來。」


他搓熱凍僵的雙手,連忙走至櫃檯內取出魔導具,這時他透過落地窗看見窗外居然飄起綿綿細雪。


「居然下雪了。」


他皺起眉頭,身上穿著的厚大衣拉高了些。


八周過後,急遽冷凍的王城讓米札拉波的身體負荷不了,今年冬季比起去年冷了不只一些。


「咳……咳咳……」


米札拉波虛弱的躺在床上,咳嗽的症狀愈發嚴重,額頭開始發燙

、渾身乏力,精神嚴重萎靡。


他已經整整三日沒有開店,二樓儲存的食物快吃光了,所以他今天無論如何都必須外出一趟採購糧食。


「再三周就是建國祭了,希望建國季那時能夠好起來,建國祭的買書人會多很多,我一定要開店……」


嘴中念叨著開店,眼皮卻沉沉闔起,當他再次甦醒時已經是下午。


「身體好多了。」


他艱難爬起,緩緩穿上床邊椅子上的那疊衣服,但即便身上套了四、五件厚衣服卻還是發抖不止。


「該去藥草公會嗎?那草藥一天就要喝掉好多銀幣……」


看了眼抽屜處,那只裝有數枚金幣的錢袋子是進貨的資本,不能隨意動用。


「別想這些,要先搞定先搞定食物。」


米扎拉波下床時,雙腿因為飢餓、麻痺與無力而支撐不住軀體,整個人癱坐在地板上,膝蓋還在癱坐的過程中敲到了床邊的椅子。


「疼疼疼……」


他痛得表情擰成一團,但為了解決餓著的肚子還是扶起椅子,艱難的行走。


「菜販、肉販、米飯下午五點前都會開著,還能趁著這段時間先去吃午餐。」


咕嚕~


雖然這棟建築物只有他,卻並不能阻止他感到難堪。


「別叫別叫,走在路上叫出來我會害羞到想面壁。」


他拿起桌上的另一個小錢袋離開店鋪。


「果然又下雪了。」


店鋪周邊的路上覆蓋著薄薄一層銀白細雪。


「老家沒下過幾次雪,但王城卻總是在下雪。」


他看向王城的某個方向,喃喃自語著:「不知道王子殿下是怎麼生活的?學院又是什麼地方呢?」


米扎拉波在東大道的最旁邊緩緩行走,偶爾有幾名趕路的旅人與他快速擦肩而過,更多的是生活在王城內的居民們,他們在東大道上體驗著王城的熱鬧,大道中央的馬車專用道更沒有空閒過一分鐘。


(我能像他們那樣天天坐著馬車嗎?)


他又一輛的馬車駛過後,他心裡羨慕起那些坐在馬車內的人。


繼續朝東大道的前段走去,一陣子後終於看見了東大道有名的噴水池圓環。噴水池並沒有因為溫度而結冰,反倒是水池湧出的溫水不停朝四周散發著溫暖的水氣。附近的好幾條長椅上,坐有情侶、休息的小孩與望著周圍發楞的旅人。


米札拉波看著這幕,心裡有些寂寞,因為來到王城後除了客人外自己都是一個人,沒有交到任何一個朋友,更沒有認識到異性,彷彿異性絕緣體。


(家鄉也這麼冷嗎?父母親他們收割麥子了沒?大哥有結婚了嗎?)


上次家裡來信是在春季與夏季交會之際,該信上寫著大哥認識了一位好女孩。


(好多烤肉攤販……)


噴水池周邊的攤販都賣著熱騰騰的食物,香氣不停刺激米扎拉波的味蕾與鼻子,肚子快要忍不住哀嚎了。


(偶爾吃一次不會怎麼樣的,今天就吃烤肉吧。)


(人越少越好,我不喜歡被太多人關注,也不喜歡等待太久。)


米扎拉波看了看噴水池四周的店鋪,選定了家看起來人數不多還便宜的烤肉攤販。


遲緩的腳步朝那攤販走去,他低下的存在感,讓攤主被突然冒出來、臉色慘白的自己嚇了跳。


「哎,嚇死我了。你想吃點啥?」


米扎拉波的視線被肉串死死吸引住,以至於沒發現身邊走來一人。


「我……」


「給我剩下的肉串。」


在米扎拉波的視角,身邊突然冒出了個年輕的女性聲,他被這人嚇了一跳。


(是誰?)


米扎拉波轉過頭去,看見的是一名穿著女僕裝扮的年輕女性,那女性有著一頭淺藍色的長髮、頭髮看上去經過細細的整理,兩條辮子從左右垂下,頭頂還有個黑白相間的髮帶束著頭髮。


隱約間,他在食物香味中聞道了另一股香味,那是女性傳來的芳香。


(好美……)


他看得楞神,直至旁邊那位女性轉頭過來才意識到自己的失禮。


(我在看什麼看呢,該死的眼睛。)


「這……攤子只剩下四根肉串,你們……」


店鋪老闆左看右看,有些拿不定主意。


「看他想買多少就讓他先買,我將剩下的買走就可以了。」


「好勒,小哥你要幾串?」


(好想吃三串……但我吃了三串她不就只剩下一串嗎?)


「兩串。」


「馬上烤好,兩銀幣。」


(好、好貴,居然要兩銀幣?)


米扎拉波忍痛付給那人兩銀幣後,立馬轉頭向那位女性道謝,雖然他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要道謝。


「謝謝妳。」


「我沒做什麼,不用謝我。」


她臉上揚起淺淺的微笑,她笑起來比剛才美上好多,有一瞬間米扎拉波感覺到這名女性或許是自己枯燥、短暫的一生中,唯一一次能與這等女性交流的機會。


米札拉波楞神一會兒,紅著臉偏過頭。


(我在想什麼呢?我跟她注定是兩個世界的人。)


出乎米扎拉波意料,那女性似乎因為自己的舉動而輕笑一聲,他聽得出這位女性的笑聲絕對不是輕蔑、看不起,而是其他種情緒。


等待明明是漫長的,米扎拉波這一生中從未如此渴求過等待,在他的世界彷彿只剩他與那位女性,他格外珍惜與旁邊那位女性相處的每一秒。


如嬰兒終將迎來死亡、盛開的花朵終將凋謝,他的等待只持續了一陣子。


「小哥,這是你的肉串。」


從老闆接過用油紙包好的肉串後,米扎拉波道聲謝謝,轉頭時眼神停留在那女性身上一眼。


(她看著我……笑?)


沒有多想,米扎拉波逃也似的盡自己最大的努力離開現場,但他的身體並不允許他離開的急,因而展露出了一副難堪的背影。


年輕女性接過攤主遞給的油紙後,望向米扎拉波難堪的背影口中念叨著:「那位波拉書店的店主嗎?波拉書店好一陣子沒有開店了,我還以為店主離開王城。」


在她某次路過波拉書店時,碰巧看見低頭看書的米扎拉波。


她是個書迷,經常走至王城各條大道邊尋找有趣的書本,她有時會從書店店主、書客的口中聽見那位波拉書店的店主,還有幾次路過波拉書店的機會,但她都因為忙於其他事情沒能進去書店看看。


「店主是不是生病了?他的臉色好差,四肢還在發抖,希望他能早日康復。」


對於米扎拉波,她有說不出的好感,或許這是讀書人間莫名的聯繫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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