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被困在這裡幾個小時,動彈不得。時不時出現的劇烈震動提醒著我們,災難尚未結束。
巨大碎塊間的微妙平衡形成了我們身處的空間,這裡的結構十分脆弱,每一次晃動,都能聽到巨石摩擦移位的沙沙聲響,誰也不知道下一次出現晃動時,頭頂的瓦礫堆會不會垮下來,把所有人壓成血漿與肉泥……
「可惡......為什麼會變成這樣……」
伴隨著短促的呼吸聲,耳邊傳來拉爾夫一遍又一遍的碎念,似乎精神正逐漸被逼向極限。
我也想知道為什麼會變成這樣。
我們這邊的情況也很糟,諾拉緊緊的攀著一塊凸出的瓦礫,以免被拋來甩去。
她臉上寫滿了驚恐,就像受驚的小動物一般不斷四下張望。也許她受過的訓練告訴她不能坐以待斃,但這裡不存在任何工具,也沒有任何脫困的方法,不管做什麼都是徒勞無功。
見我在看她,諾拉朝我投來期待的目光,像是在等待我的命令,但我能有什麼命令呢。
在旁人眼裡,我看起來一定很冷靜,但那只不過是表象。
手汗使得手套裡濕漉漉的,我盡可能不去想頭頂的那些碎石,但死亡的畫面還是不斷在我腦中閃過,彷彿下一刻就會有巨大的碎塊砸下來,將我截成兩半,而我則眼睜睜的看著自己的腸子流滿地......就算阿瓦隆上存在著復活系統,但跟這裡的「我」沒有任何關係,「我」依然會死,還是要承受死亡帶來的恐懼與痛苦。
而且要是沒理解錯,我是不會自己復活的......遊戲是遊戲,但阿瓦隆上的復活設備需要有人操作,哪怕是預先設定也好。想當然,我下船時並沒有做過那樣的設定,而且我根本就沒有把這套系統的存在告訴任何人,就連給R她們做備份時,也是打著「全身檢查」的借口。
在這裡死了的話,那就真的全完了。
在隨時可能到來的死亡面前,我渾身緊繃。我心裡很清楚,此時的任何努力都是徒勞,必須盡可能減少體力的消耗,在之後才能把握住逃出生天的機會,但緊張是人的本能,豈能輕易控制......我低頭看向索菲亞,發現她好像睡著了一樣。
「???」
索菲亞抱著我的手臂,就靠在我肩上。她雙目微閉,表情舒緩,就好像睡著一樣。但我仔細觀察,確定她沒有睡著,她還戴著頭盔,但已經卸掉了破損的面罩,我可以輕易看到她的表情,她偶爾會睫毛微動、稍微睜開眼睛觀察周圍,但只看一眼便繼續閉目養神。
就在我看著她時,索菲亞也剛好睜開眼睛......只有一隻眼睛,睜開一半。
這人是怎麼回事?
「安德大人?」
她歪了歪頭,對於我一直看著她表示疑惑。
雖然知道她一直醒著,但我還是說道:「睡得好嗎。」
索菲亞露出微笑:「跟在搖籃裡一樣,睡得很舒服呢。」
「呵呵,真是有趣的玩笑。」
索菲亞能安心休息,全因為我撐著她,不然她早就不知道被甩到哪裡去了。天都要塌了,她卻一點也不在乎似的,居然還有心情開玩笑,我心裡十分不是滋味。
「因為什麼都做不了嘛,現在能做的只有節省體力,等待時機而已。」
「道理我都懂,但正常人是不可能做到這種程度的吧......」
這種時候還能跟沒事人一樣,不是腦子裡缺螺絲,就是有什麼大病。
似乎是聽出我意有所指,索菲亞鼓起嘴巴:「我也是很努力才保持冷靜的,而且安德大人明明也很冷靜。」
「我是有壓力時不表露出來的那種......」
而且,雖然死亡的畫面不斷閃過腦海,但那種最糟糕的情況肯定不會出現,對不對?
誰能打從心底相信自己會死?所以一定有機會逃出生天的,我如此堅信......只是機會出現時,我把握得住嗎?
也許下一次坍塌,我仍有機會活著,但一次失誤就會造成不同的結果,我不得不繃緊神經。
「……也許下一秒我們就死了。」
我說。
「那樣的話,在睡夢中死去就是最好的結果呢。」
索菲亞又閉上了眼睛。
我苦笑一聲。何等強大的心理素質,真心學不來。
「……說起睡覺,安德大人有發現嗎?」
「發現什麼?」
「晃動好像挺規律的。」
「!?」
經索菲亞提醒,我才猛然察覺,搖晃確實變得規律起來了。
最開始的時候,震動都是毫無規律可循的,我們被晃的七葷八素,要不是空間狹小,指不定會被甩飛到哪裡去,可到底是何時開始的呢?晃動變得非常規律,就好像某種遊樂園的尖叫設施。
「到底發生了什麼......」
震動又是什麼原因引起的?
就在這時,耳邊突然響起一聲通訊接通的雜訊,接著是某人的聲音。
「安德......聽到就......指標......」
「是R的聲音!」
索菲亞和諾拉也聽到了,這是我們之間的線路。R那斷斷續續的聲音宛如一到曙光,照進身處絕望深淵的眾人之間。
我連忙答應:「我聽到妳的聲音了!妳想讓我做什麼!?」
「聽到就......移動......」
雖然不知道她要幹嘛,但我相信她不會要我做無意義的事。我身上有指標,她肯定是想要用這個定位我,儘管這裡空間狹小,在星際尺度下,這點移動距離可能會被算作誤差,但我還是盡可能的移動。
「滋滋......謝天謝地,你沒事......那邊......況怎麼樣?」
「瑪琳情況不明,其他人都沒事。妳能定位到我的位置嗎?我們被困住了,在地底出不去,妳能不能想點辦法?還有,這邊訊號不太好......」
在我詳細跟她說了我們的情況之後,R回道:「......能做什麼?」
是啊,能做什麼呢?
R一個反問倒是把我給問倒了。我們被埋在遺跡底下,而且隨時有坍塌的風險。最好的辦法就是讓專業搜救隊帶著鑽探設備過來,但那怎麼可能呢?
沉默了片刻之後,R的聲音再次響起:「......給我幾分鐘......個衛星......滋滋......」
「妳說什麼!?」
然而R說完那句話之後,就再也沒有回答了。通訊線路只剩下沙沙作響的背景噪音,我只好乖乖等待。
時間一分一秒過去,就在絕望重新瀰漫開來之際,伴隨著一聲天地毀滅般的巨響,一陣劇烈的晃動,地面突然傾斜,我沒有即時摳住牆壁,於是帶著索菲亞往旁一滑,撞上諾拉後三人摔做一團。
頭頂的瓦礫出現坍塌,無數碎塊落了下來。
混亂之中,我用眼角餘光看到一塊板狀巨岩出現鬆動,還沒來得及思考,我的身體就做出反應,抬腳去頂,只短短的一瞬間,我就藉著裝甲上的輔助動力勉強頂住。
此時思維才跟上,頓時覺得心有餘悸,剛才我要是遲疑片刻,那塊巨岩就要砸在我腦袋上了。
只是安心只持續了片刻,剩下的碎塊接踵而至,紛紛落在我用腳撐住的板狀石塊上。重量一增加,即便有裝甲的力量我也快頂不住了,只能眼睜睜的看著石塊緩緩朝我們擠壓過來。
我在心裡暗罵自己沒穿套力量更強的裝甲,好死不死選了這套幽靈蛛,但幸運之神再一次站到我這邊,板狀岩石居然被其他碎塊給卡住了,最終形成了一個極為狹小的三角空間,剛好夠我們三人擠在一起。
這時,R的聲音再次響起,這一次通訊質量明顯有所改善:「安德,還活著嗎?」
「還活著!我們這裡剛發生一次坍塌,不過三個人都沒事——」
「我就知道你命大。」
「嗯?等下,是妳做了什麼?」
「我朝你那扔了個衛星——」
「妳他媽!?我差點死掉,妳知道自己在幹什麼嗎——」
我朝著訊號另一頭的人破口大罵。
「還能幹嘛?死馬當活馬醫嘛。」
「什麼叫死馬當活馬醫,我他媽還活著呢!妳這是活馬往死了醫!」
「結果是好的不就行了?聽著,情況很複雜,我也說不清之後會怎樣,但你再不出來我就幫不上忙了。你有看到出口了嗎,還是再來一發?我可以嘗試搶奪防禦性雷射武器,但那玩意本來就不是用來打地面的,你那邊天候很糟,效果也許不好——」
R還沒說完,就見到諾拉爬向一處二次坍塌形成的裂縫。她朝裡面探頭張望之後,驚呼一聲:「有出口了!」
見此情況,我也不想再多費唇舌跟R爭吵,當即與索菲亞朝那道縫隙爬去。
那一邊,諾拉已經先一步鑽進縫隙去探查情況了,發現沒問題之後,她就招呼我們進來。原來這道縫隙下方就是遺跡的一條通道。這條通道又小又窄,卻十分堅固,雖然往上的道路斷了,但往下的道路卻安然無恙。
接下來我們一邊往下走,一邊試圖聯繫拉爾夫他們,一邊祈禱他們還沒死。沒想到很快就收到拉爾夫傳來消息,原來他們的運氣也很好,在坍塌中摔進一條遺跡的通道,並且聽他描述,與我們似乎是同一條。
果然,向下走了一會,我就見到燈光閃爍,看到拉爾夫帶著蒂亞等著我們。
「怎麼樣?」
「人沒事。」
簡單了解了一下情況後,拉爾夫指了指向下的通道。
「蒂亞說她知道路!」
「能出去?」
「如果道路沒有損毀,從這裡可以回到遺跡中安全的地方!」
我當即點頭,跟著他們在通道裡彎彎繞繞的前進。
上路之後,R那邊就安靜了下來。她說她有點「小麻煩」得處理,雖然聽起來像是棘手的大問題,不過她說沒問題,只是得花些時間,要我從遺跡裡出去時再聯絡她。不過她會一直待在線上,如果有什麼事需要她,她隨時都在。
我告訴拉爾夫我們連繫上了外面的同伴,試圖讓他放心一點。但我心裡清楚,先不論R剛才引發坍塌的危險舉動,她能給我們提供的幫助實在有限。
當初安排她在上面支援,也只是覺得她能分析行星表面,傳回第一手氣象資料,還能充當百科全書查查未公開的資料什麼的......現在她能派上用場的時候更少了,就算與她取得聯繫,一切還得靠自己。
話說回來,這條通道存在多處損毀,但勉強還算可以通行。通道裡依然晃動著,我們在這裡行走,感覺就好像在海船上移動一樣。
我們翻過一根斜插進通道的石柱後,蒂亞帶著我們拐進了一條岔路,接著拐進了一個小房間,但我剛進來就聽到拉爾夫失望的嘆息。
「完了,是死路一條......」
這個房間已經完全塌陷了,除了入口之外,大部分地方都已經被瓦礫堆掩埋。
好不容易來到這裡,拉爾夫似乎不想輕易放棄,他徒勞的扒著瓦礫堆,但只挖了幾下就放棄了。堵住去路的碎塊絕不是三兩下就能挖通的,而且隨便挖掘還有坍塌的風險。
索菲亞跟拉爾夫商議起其他路線的事,但這時,頭戴式一角的提示卻吸引了我的注意。通過通訊延遲定位,我的蜘蛛機器人就在附近,貌似就在那堆瓦礫堆下。
蜘蛛機器人以及上面搭載的模組應該都廢了,儘管無盡切裂劍應該是好的,不過想要取出裝備,就得冒著坍塌的風險挖開瓦礫堆,而且也不曉得是否派得上用場......無盡切裂劍確實是相當好用的武器,而且價格也很昂貴,阿瓦隆號上的存量十分有限,但在考慮之後,我還是覺得把它挖出來的風險太大。
既然下定決心,此時再去想蜘蛛機器人的事已經沒有意義了,我關掉了頭戴式上的提示,也沒有將此事告訴其他人。
這時拉爾夫已經從蒂亞嘴中問到其他路線,於是我們便重新上路,先往回走,再進入一條蒂亞稱作是「通往外面的小路」的路線。
這是一條斜向上的通道,能不能通往外面不好說,不過確實是條「小路」,我們必須彎著腰、手腳並用才能移動,只有矮小的蒂亞可以挺直腰桿往前走。
狹小而黑暗的通道更顯壓抑,好在每走一段距離,就有一個相對寬敞的地方可以休息一下。
走了一小會,我們來到通道旁的休息處休息。
眾人此時已經筋疲力盡,當我拉著氣喘吁吁的索菲亞上來時,她突然腳下一滑,整個人趴倒在地。
「沒事吧?」
我們本來就是手腳並用的前進,她這一下應該沒有摔得太重才對,但她卻怎麼也爬不起來。我本以為是她體力耗盡,脫力所致,想要去扶她,但卻發現她身上黏黏滑滑的,將手放到頭盔的射燈下一看,竟是滿手鮮血。
「索菲亞!?」
我一時慌了神,以為她剛才摔倒,被什麼尖利的東西給刺穿了身體。但轉念一想又覺得奇怪,這裡有什麼東西能刺穿她那身裝備?我剛剛過來時可沒看到地上有長刀子。
只見索菲亞從爬起來,她一把抓住我的手:「不是我的血......」
那會是誰的血!?
頭盔的射燈照亮了地下的血跡,視線逐漸朝源頭移去,最終照在了休息處的一個角落。
那個地方有著小範圍的坍塌,一些碎石砸穿了牆壁,堆積在角落。本來這只是隨處可見的景象,沒什麼大不了的,但我卻看見碎石堆中伸出一條人的手臂,而血正是從那堆碎石中流出的。
「......瑪琳。」
索菲亞撥開砂土,搬開幾塊較小的碎塊,一個人的頭盔就露了出來。
瑪琳的頭盔上滿是裂痕,但並沒有被砸穿或者凹陷。隔著面罩,我看到她雙目半睜,兩眼充血,口鼻全是乾掉的血跡,沒有呼吸,臉也已經沒了血色。她的胸腔以下全部被埋在石堆裡,一塊巨大的碎塊壓在她的胸腔左側,半邊胸甲和上面的裝備儀器都被壓碎了,更不用說身體的其他部分了。
其他人聽到動靜也為了過來,見到瑪琳的屍體,拉爾夫連忙遮住蒂亞的眼睛,向後退開。我原以為他看慣了死人——至少比我習慣,但他看起來深受打擊。
這倒可以理解,因為只要運氣差一點,那就是我們的下場。
看著瑪琳的屍體,我們陷入沉默。
雖然交情不深,但也算是一起組隊的成員,死了人沒有人會好受。
我感覺胃部一陣抽搐,有點想吐。
來到這個世界之後,我也殺過人,見過死人,一直覺得沒什麼感覺。
因為死掉的都是素未謀面的人,大多數還是敵人,我巴不得他們死乾脆一點。在現實中殺人就好像在玩禁止發行的血腥遊戲。
可是,現在我是真難受了。
瑪琳是我認識的人,我們一起組隊,一起紮營,彼此說過話。雖然認識的時間不長,但她在我心中已經成了一個活生生的人。何況她會死,某種程度上是我的錯,是我帶她來這個遺跡的。
這是我第一次遇到熟識的人死去,
正當我想說點什麼的時候,索菲亞打開了瑪琳的頭盔,伸手撥開瑪琳的眼皮。她頭盔的射燈照在瑪琳的臉上,那張臉活像恐怖遊戲裡的角色。
索菲亞卻突然轉向我:「她還活著!」
「什麼!?」
「瞳孔有反應!」
「......救人要緊!」
我想都沒想,立刻掏出隨身攜帶的熱能刀去拆瑪琳的衣服。
我想著都這樣了,人怎麼還活著,連忙去摸身上的醫療針。算她幸運,我的那管醫療針還沒有用掉,此時正是使用的時候。
醫療針必須打在血液循環的地方,瑪琳的脖子可能受傷,最好不要隨便動她頭盔,所以我割開她露出的那條手臂的衣服,給她打上一針。
導致瑪琳昏迷的原因很多,她可能是腦震盪、胸部壓迫導致無法呼吸的缺氧休克,或者其他原因,但最可能是失血過多。
她的大半個身體都壓在瓦礫堆下,我無法判斷她的情況,只能依靠肉眼判斷。她的情況顯然不樂觀,之所以現在還活著,多半是配給她的醫療針自動注射了。而我在頭戴式的隊伍系統中無法看到她的狀態,可能是她身上的傳感器和通訊組件被壓壞。
不管怎樣,她沒有辦法撐太久,醫療針可治不了失血過多,最多只能吊命,我需要清理掉她身上的碎石,然後用更多的醫療針保她的命。
「索菲亞——」
我看向索菲亞,但隨即想起她的醫療針已經用掉了,於是我轉向諾拉。
「諾拉,妳的醫療針。」
諾拉遲疑了一秒,然後默默將醫療針取出交給我。
但一管醫療針是不夠用的。
瓦礫壓住了瑪琳的身體,換個角度也可以看做是給她施壓止血。我們移除瓦礫的時候她一定會大失血,這會用掉一管醫療針保命。等徹底把她挖出來之後,我們還需要第二管醫療針給她治療。
我又轉向拉爾夫,向他伸出手:「拉爾夫,醫療針。」
但拉爾夫遲疑了,並沒有任何動作。
「拉爾夫,需要你的醫療針,只有一管是不夠的。」
「......能救活她的機率有多大?」
拉爾夫反問我。
「......很大。」
「在我看來她已經活不久了。你要怎麼把她挖出來?就算救活了,也還是重傷患者,我們得抬著她出去......用完了所有的醫療針,在逃出去的過程中,有人受傷了怎麼辦?」
「......」
我一時無言以對。
我們來時帶了不少裝備,但下遺跡時輕裝出行,每個人身上只帶了一份急救物資,大部分的裝備都留在營地,剩下的那些則放在蜘蛛機器人身上。本來想著如果出現意外,有誰的醫療針消耗掉的話,就會用蜘蛛機器人攜帶的備用品進行補充,但是現在......
「抱歉,就算不是為了自己,我也會把這支醫療針留給蒂亞......放棄她吧。只能怪她命不好,她已經死定了,就算救活了,之後可能還是會死掉。」
「......」
我低頭看向瑪琳,看著她那張臉,無法形容的情緒卡在喉嚨裡,無法形成語言。
她沒救了嗎?
千百種方法瞬間閃過我的腦海,但我不是醫生,沒有辦法正確判斷。
但直覺告訴我,並不是完全沒有機會。我們發現的很及時,她還沒完全死透,又有不只一管醫療針,只要把她活著挖出來,救回來問題不大。
但難點就在於「活著挖出來」......
這時,索菲亞輕輕碰了碰我的手:「安德大人......無論如何也要救她嗎?」
「......妳也這麼想?要我......見死不救?」
我咬牙擠出這一句話,卻發現大家都在看著我,好像所有人都認為放棄瑪琳是正確的選擇。
於是我不再言語。
我心裡清楚,他們大概是對的。沒有人能保證有兩管醫療針就一定能救得活瑪琳,就算救活了,她也一定會成為隊伍的累贅。現在這種情況還要帶一個累贅,風險實在更大,在用掉全部醫療針的情況下,再有人受傷就束手無策了。把醫療針用在瑪琳身上是一種浪費,是以命賭命的行為——拿我們的命賭她的命。
但我還在掙扎。瑪琳是我們的隊伍成員,而且她還活著。
如果她死在我看不到的地方,那只能怪她運氣不好。但是我不能看著她死在我眼前,卻什麼都不做。
「......挖開瓦礫,可能會引發坍方的。」
索菲亞的話在耳邊輕輕響起。
這倒是個問題,而且這麼小的通道內,這些瓦礫該堆到哪裡去呢?
丟到通道裡,堵住我們返回的路?如果這條路的前方也是堵著的,我們就真的無路可走了。
「可惡......」
時間一分一秒的過去,整個遺跡還在搖晃,這裡的結構並不穩定,每待一秒都是風險。人的幸運是有限的,誰也不能保證我下一次還能不能僥倖逃生,不應該浪費在這種地方。
「安德大人......真的要為認識不久的人豁出性命嗎?這個人非救不可嗎?」
「這條路走到底,應該就能出去了。出口就在眼前啊!」
索菲亞與拉爾夫的話語不斷拷問著我的內心。
一個個的,吵死了,這些我都知道啊!
我都知道,可是......這是原則問題。
說實話,我也覺得救不活的可能性比較高,可是,並不是沒有機會!在尚未確定的未來,肯定有一個分支,瑪琳能跟我們一起活著回去。什麼都不做,直接放棄一個人的性命,這不是我的風格。
「去他媽的風險管理!」
我咬緊牙關。
「不試一試怎麼甘心!我知道蜘蛛機器人埋在哪裡,那邊應該還有一些能用的物資,我要用那些來救瑪琳。我留在這裡,你們先走吧,去探明前方的路。不用等我,保持聯絡,我之後會趕上來。」
「好,到了出口我會通知你。」
拉爾夫毫不猶豫,連忙答應。
「我明白了。安德先生就是這樣的人呢。」
索菲亞露出溫和的微笑。
「安德大人,我留下來幫忙。」
「!?」
「如果這就是安德大人的決定的話,那我也要留下來。多一個人,總比獨自一人效率要高,對吧,諾拉?」
「呃,嗯......」
突然被提到,諾拉有點不知所措,但並沒有反對。
「你們真是瘋了。」
拉爾夫滿臉寫著不理解,搖搖頭,轉身想要走,但卻被索菲亞給叫住。
「拉爾夫先生,出去之後有何打算呢?」
索菲亞注視著拉爾夫,平靜的說道。
「我們在外面的同伴告訴我,外面的情況也不容樂觀呢。丟下雇主,獨自一人離開遺跡的你,是準備回到營地,還是走回駐地呢?」
「......」
索菲亞一句半真半假的話,就讓拉爾夫重新衡量起局勢。
外面的情況如何,我們還沒有告訴拉爾夫,但R也沒有說得很詳細,我們自己都不清楚。只是地底震動這麼大,可以想見地表不會太平,如果營地無法提供支援,拉爾夫只能靠自己野外求生。
再來,他丟下雇主跑路,不只這次的報酬會告吹,壞名聲傳開之後,以後恐怕很難找到工作。就算他再有能力,也只是個被流放到駐地的工人,沒有工作就沒有錢,綠星的艱苦他比任何人都清楚,沒有錢就等於死路一條。
而他們這些人能做的工,一句話概括就是「你不做有的是人做」。
「唔......」
索菲亞繼續說道:「安德大人是什麼樣的人,你也看到了。隊伍中沒有人會被放棄,當然,是否要離隊是你的自由......」
「啊啊啊,知道了,我留下來,留下來!行吧!?我該做什麼?」
拉爾夫怒氣衝衝的瞪向索菲亞,賭氣似的坐在地上。
而說服了拉爾夫的索菲亞則微笑著看向我:「大家都願意留下來,真是太好了。」
「妳這樣......這樣反而會害我良心不安啊。」
如果在這期間有人受傷,不就都是我害的嗎?
「沒關係的,因為所有人都是『自願』留下來幫忙的。」
不......那分明是被妳威脅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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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索菲亞的「說服」下,我指揮著大家進行救援。
諾拉跟我原路返回,去挖蜘蛛機器人上的無盡切裂劍和剩餘裝備。索菲亞留在原地看護瑪琳,她拿著諾拉跟拉爾夫的醫療針,如果瑪琳不行了就立即施加搶救。拉爾夫則與蒂亞去前面探路,看看之後要怎麼走。
挖掘掩埋的物品是件大學問,尤其在這種不斷搖晃的狹窄地方,冒著隨時會坍方的風險。
我們手邊沒有襯手的工具,幾乎是徒手挖掘。我花了至少一個小時的時間,期間遭遇了幾次小規模崩塌,雖然人沒有事,但熱能刀給我折了,只剩半把。
就算這半把刀也比沒有要好,我與諾拉一起清出一堆碎塊,好不容易才挖出蜘蛛機器人的一部分組件,卸下無盡切裂劍。
蜘蛛機器人背負的裝備大多都損毀了,藥物散落一地,瓶瓶罐罐被擠壓變形。有很多東西我們一次都沒有用過就已經損毀,還有一些卡在瓦礫堆裡拿不出來,但我們還是找到了一些能用的物資,我翻出一些繃帶、幾支醫療針、一瓶「快凝」噴霧、一些伸縮棒,從壞掉的絞盤上抽出繩索,從通訊組件上拆下一塊通用接口電池。
等我帶著這些物資回到瑪琳被壓著的地方時,拉爾夫已經回來了。
「我們走了二十分鐘,差不多就到頭了。通道的末端上方有一個像是艙門一樣的頂蓋,但是開啟的手輪打不開,需要工具......」
「知道了,來幫我個忙。」
我說著將沈重的無盡切裂劍組件塞到拉爾夫手裡。
「你能不能將這玩意改造一下,降低一點功率?」
「現在,在這裡?」
拉爾夫兩手一攤。
說實話,我也覺得這是強人所難。他手邊沒有任何趁手的工具,根本不能做什麼。但要是不改造的話,無盡切裂劍實在太過難用,一發下去會直接打穿牆壁,而壓在瑪琳身上的那些碎塊不是變成熔融的岩漿,就是起火燃燒。
由於是單獨的組件沒有冷卻系統,無盡切裂劍會立刻在自身熱量作用下融化,持續時間可能不到一秒。之後它的塑料部件會燒掉,剩下一坨熔融的高溫金屬。
我伸手在瓦礫堆上比畫著,思考要怎麼在一秒之內揮動無盡切裂劍,才能切出一個合適的區域。
融化的碎塊冷卻之後,應該能凝固成一整塊,形成支撐。之後我們就只要把剩下的那部分碎塊挖掉,應該就能把瑪琳拖出來了。
但有個問題,如果起火燃燒,這裡的氧氣含量會不會被一口氣消耗掉?索菲亞的面罩已經壞了,沒了服裝的氣密性保護,她可能會受到影響。
最後我們做出決定,讓索菲亞跟拉爾夫帶著熱能刀去開道路盡頭的頂蓋,一旦確定可以通往外面,我就跟諾拉動手救人。
索菲亞與拉爾夫一起出動了。
隨著時間一分一秒過去,通訊裡傳來了索菲亞的聲音,夾帶著幾乎蓋過她說話的噪音。
「安德大人——可以通往外面!但是,是暴風雨!」
我不懂她在說什麼,但確認有空氣流通後,我便指揮諾拉,開始救人。
「來吧!」
我將所有的伸縮棒展開頂住大塊的岩石,確保它們不會失去支撐而落下。諾拉則扛著無盡切裂劍,白光一閃,在瓦礫堆上切出一個熔融的切口。
在無盡切裂劍融化的瞬間,她一把將它拋了出去,讓它順著傾斜的通道一路滾落。
熔融狀態的高溫液體開始向我們精心計算的切口深處流動,而我則將事先準備好的剩餘飲用水一股腦地撒在剛剛切出來的切口上,頓時一股高溫蒸氣迎面衝來,即便隔著過濾器也能聞到淡淡的一股怪味。
如此一來,切口表面將會立刻凝固,一部分碎石會融化凝結黏在一起,在瑪琳的身體上方形成一個保護蓋,與其他碎塊一起支撐住上方的重量,但被水灑到的部分因為快速冷卻而裂開。
當然這些瓦礫堆大多不是石材,不過我們提前用熱能刀測試過,它可以融化並且凝結成塊。
在霧氣中行動簡直就像矇著眼睛,就連熱成像都不起作用。但我們還是盡最快速度,用熱能刀削掉那些大塊的碎塊,徒手搬開那些小碎塊,然後把瑪琳拖出來。
她的身體簡直慘不忍睹,左手骨折,腹部破裂,小腿卡在深處一塊巨岩下。
我用繩索綁緊她的大腿,然後將她的雙腳切開,然後用刀身貼著切口止血,把人拖出來之後再給嚴重骨折的左手截肢。諾拉則切開她殘破的衣服,將露出來的半截腸子塞回去。
為了給她吊命,醫療針又用去一管。
我想像那些小小的奈米機器人進入她的體內,一邊消耗營養液,一邊就地取材治療她的身體,但損傷太大,一切都是杯水車薪。
我已經不顧這麼多了,我們卸掉她破裂的裝甲,給只剩一條右臂的瑪琳做心肺復甦,把剩下的
醫療針都用上了。
光醫療針不可能治好瑪琳身上的傷,因此我將那罐「快凝」噴霧全部噴在她的傷口處,做應急處理。
「快凝」不是阿瓦隆帶來的,而是公司提供的補給品,是我以防萬一帶來的,本以為不會用上。這是一種軍用止血噴霧,噴塗在患處就會形成止血薄膜,並且成分還含有抗生素,可以避免感染。唯一的缺點就是如果患處在臉上會比較麻煩,一不小心可能會黏住眼皮之類的。
當瑪琳重新恢復呼吸時,我已是筋疲力盡,身上到處都是她的血。
她還是沒有恢復意識,而且呼吸的聲音中帶有氣泡聲。她也許有血肺,而且我在做心肺復甦時也許還弄斷了她的肋骨。
壓在心底的大石頭終於能放下來了,但只能放一點點......就她這個狀態,拖久一點都可能歸西。
如果沒有更專業的救護,一切都功虧一簣,我們必須盡快離開這裡。於是我用剩下的繩索捆住她,背著她往上爬。我的裝甲有動力輔助,而沒了腿的瑪琳很輕,所以不成問題。
速成人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