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爾以及菈倫被當作最嚴重的重刑犯對待,關押在薩巴等級最高的牢獄之中。
這座監獄位於駐城軍訓練場的正下方,由一個倉庫外形的地面建築作為入口,一進去就是暗沉沉、充滿霉味的螺旋樓梯,樓梯每隔數百階就會轉一整圈,一直旋進整座城市的最深處。
這個地方就好像小說家杜撰出來的地獄深淵,或是鄉野傳說裡用來關押恐怖怪物的陰森地牢。
地牢充斥著一股霉味與腐臭味,頭頂上不時有冰冷的水滴滴落,在磨損的樓梯與石磚地板形成水窪。
菈倫跟哈爾就被扔在這個連窗戶都沒有的地牢裡,冰冷的監牢中只有一疊茅草充當臥鋪,周圍的光線也只有不遠處淡淡的火炬。
菈倫一邊抵抗著不斷襲來的睡意,一邊觀察周圍。
在他們被關進來之前,騎士團提供了治療藥水讓他們療傷,因為菈倫的身分尚未被查證,哈爾在正式判刑之前也不能讓他死了。因此菈倫的後腦已經不痛了,哈爾也沒有生命危險,不過治療藥水奪去了太多體力,讓菈倫昏昏欲睡。
雖然他們現在暫時算安全了,不過接下來會發生什麼事還不好說。
菈倫與議長的那番對話混雜了真實與謊言,想要查證一定很花時間,所以審判結果大概不會這麼快下來。不過要是不幹點什麼,最後菈倫搞不好會被扣上共犯之類的罪名,而哈爾的話沒意外應該會被判死刑吧。
不管怎麼樣,必須想辦法逃出去。
不過無論菈倫怎麼觀察,都找不到越獄的突破口。這裡沒有窗戶,廁所超級簡陋,因為在地底下,想要挖洞出去似乎也很困難,更不用說哈爾身上的傷勢很嚴重,即便使用了魔法藥也沒法全部治好——騎士團的那些人一定是故意的。
量外,兩人身上都套著擾亂魔力流動的干涉腳鍊,腳鍊的一端栓在牢門上,根本沒法掙脫。干涉腳鍊也讓人無法使用魔法和體能強化——雖然菈倫本來就不會。
四下看了一圈,自力逃脫基本不可能,除了等謝利賀商會的人來救自己出去,就沒有其他辦法了。
得到這個結論後,菈倫決定不再多想,轉頭去看哈爾。
哈爾正躺在茅草堆上休息。
他的皮膚滿是燒傷的痕跡,視力也有影響,右手整個沒了,不過目前看來,狀況還算好。只是在這種又濕又冷的環境裡待上幾天,到時候就沒人能保證了。
菈倫默默地坐到哈爾旁邊。
「喂,所以妳差不多該回答我的問題了,妳為什麼又回來了?」
雖然哈爾的聲音聽起來有氣無力,不過感覺他比菈倫還要有精神。
「因為......接下來不知道該怎麼逃了。」
事到如今,菈倫覺得再追究這種問題也沒有意義。她打了個呵欠,抱著膝蓋臥躺下來。
這裡的溫度很低,想要保暖最好把茅草蓋到身上。可地面濕氣濃厚,茅草裡面也是濕的,根本沒法用。
「什麼叫做不知道怎麼逃啊......」
「就,不知道。」
「啊?」
「如果我沒有回來的話,哈爾先生就死了哦。」
「現在好像也沒有比較好啊!?」
「有比較好。」
「哪裡比較好?」
「......就是有。」
菈倫想不到該如何回覆,於是隨口敷衍。糾纏不清的男生是不會受到歡迎的喔,哈爾先生。
「其他人怎麼樣了?」
「他們在安全的地方。大概。」
「大概?」
「嗯。謝利賀商會的辦事處。」
不知道他們有沒有安全抵達呢?
如果沒有的話,會不會被抓來這裡關呢?
這裡的牢房好像也沒有很多,菈倫跟哈爾被關在一起大概也是為了節省房間,如果大家都被送到這裡,房間大概會爆滿。
不過聯邦國有明確的憲法規定,未成年人的犯罪不適用一般法律,因此其他孩子就算被抓住,大概也不會送到這裡。只是,實際上會怎樣就不知道了。
「是說,妳竟然是商會會長啊。真是想不到,謝利賀商會也要沒落了嗎,還是說其實會長不需要管事?」
「......哈爾先生,真是放鬆呢......」
「......喂,難道說妳在生氣?」
「沒有......」
菈倫嘴上這麼說,但其實是稍微有點。
她又累又困,哈爾的傷勢和不明確的未來又讓她焦躁不安,因此看到哈爾一派輕鬆的樣子,讓人有點不爽。不過她才不會告訴他呢,就讓他自己去猜吧。
「真的?」
「只是有點想睡而已。」
菈倫閉上眼睛,不打算再多說什麼。不過一滴冰水從天花板滴到她脖子上,害她不由得抖了一下,根本沒法安心休息。
「不過妳既然是會長,那謝利賀商會應該會想辦法把妳撈出去吧。這樣應該就不用擔心了。」
「也會把哈爾先生給救出去的......」
「啊啊,我的話就不勞妳費心了。」
哈爾的聲音聽起來還是那樣豁達。
「反正也不可能,所以就讓各種事情都在我這邊結束吧。之後其他人就拜託妳啦。」
「不要隨便放棄!」
聽到哈爾的話,菈倫忍不住大聲說道。
「噢噢,難道說,菈倫大小姐有什麼妙策嗎?」
「沒有......但是,怎麼可以隨便放棄,你這樣下去會被處死的。」
「是啊。」
哈爾就像理所當然似的回答道。
聽到這樣的回答,菈倫忍不住坐起來俯視他的雙眼。
「如果你死掉的話......有人會哭的。」
「是啊。不過他們一定很快就能振作起來吧。」
哈爾一副無所謂的樣子,只是他應該是看不清楚的,眼珠卻移開了。
「才不會......大家一定會想辦法來救你的。如果什麼都沒有做到,肯定沒有辦法原諒自己。」
菈倫沒有任何說教的立場,也沒有體驗過這種無法原諒自己的事,不過如果她什麼都不做,就這麼看著哈爾被送去處刑的話,大概就會有這種想法。
更何況是一起生活,像是大家庭一樣的其他孩子。
「痛苦的記憶永遠不會忘記的,死了什麼都感覺不到,但活著的人會一直痛苦的。就算表面上振作起來了,心裡的創傷也不會好。」
「......」
見到哈爾什麼保釋都沒有,菈倫忍不住捶了一下他的胸口:「......活著很辛苦,但是沒有努力就想靠死亡解脫的人是最差勁的膽小鬼。」
話說完,她就軟軟的伏下了。
哈爾一時以為是她身上還有什麼未治好的傷導致的昏迷,不過看她呼吸平穩,才發覺菈倫只不過是睡著了而已。
「真是無言以對啊......膽小鬼嗎......大概是這樣吧。」
哈爾望著黑漆漆的天花板,菈倫最後的話仍在耳邊縈繞。
最後,他嘆了口氣:「但是妳這傢伙,不要隨便給人希望啊。」
然後他把已經變得破爛的外衣脫下蓋在她身上,將她抱進懷裡。
「有怨言的話就醒來跟我說吧......還有,拜託叫我名字別再加敬稱,聽得我雞皮疙瘩都起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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朦朧之中,那尖酸刻薄的聲音又傳進菈倫耳裡,驚得她猛然抬頭。
只見繼母正站在自己面前破口大罵:「呸!這不是還很燙嗎!?妳連溫水都不會弄嗎,這個廢物!」
「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
「道歉有什麼用,道歉了水就會變涼嗎!?做錯事情只要道歉就不用受到懲罰嗎!?給我重新弄!」
繼母謾罵著,把滾燙的熱水潑在菈倫臉上。
十一歲的菈倫發出慘叫,摀著臉跪了下來,卻被繼母踹了一腳。
她摔在地板上,忍不住哭出聲。
哭也沒有用。在這個家,沒有人在乎她的死活,就算哭得再大聲,也不過是被嫌吵,然後受到更多懲罰而已。
但是,她已經受夠了。
菈倫哭著著起身,跌跌撞撞地跑走了。
繼母在後面罵著什麼,老管家又說了什麼,但她什麼都沒聽到。
現在逃跑的話,之後一定會有更嚴厲的懲罰等著她。不過她根本不在乎,一切都無所謂了,她已經受夠了。
菈倫跑回她那狹小簡陋的房間,不知道第幾次的縮在床上,把臉埋在膝蓋間啜泣著。
臉上的熱水變得冰冷,皮膚一陣又一陣的刺痛著,讓她難以平靜。
一開始被欺負的時候,她總是難掩內心的憤怒,也止不住的流下哀傷的淚水。但是到了現在,她的內心已經麻痺了,雖然仍會覺到痛,雖然仍然會感到難過,但是更多的是一種冷漠,像是將一切情感澆熄的冰水緩慢流淌。
哭了一陣子,她止住淚,拿起放在床頭的玻璃片。
那是她以前不小心打破玻璃杯時留下的碎片,碎片又尖又利,只是稍微摸一下邊緣,就能把手指割破,之所以一直留著這片碎片,也許就是為了這個時候。
過去的她從來沒有起過這種念頭。
偶爾聽到這種事發生時,總是覺得無法理解,而且感覺好痛。
因此當她第一次冒出這種想法時,連她自己都覺得驚訝,並且感到驚恐不已。不過也正是那一瞬間,她稍微能夠理解那種人的想法,並且藏下了這片玻璃,以備不時之需。
現在,那種念頭再一次在心中萌芽,而且是前所未有的強烈。
她萬念俱灰,看不到明天的希望,等待自己的未來似乎只有日復一日的折磨,這樣的人生還是早點結束比較好。
沒有什麼好留戀的,就連遺書都不用寫。
沒有人會在乎她最後在想什麼,也沒有人會聽她的控訴。紙張這麼貴,留下遺言都是種浪費。
陰暗的感情逐漸暈染開來,驅逐了內心的恐懼,菈倫拿著那片玻璃狠狠的朝手腕划了下去。
鮮血從傷口汩汩流出,沾濕衣服、染紅床鋪,那份疼痛比想像中還要來得輕。
繼母的責打可要比這個痛多了。
她還要一陣子才會真正死去,不過就算多了幾分鐘的緩衝,大概也不會有人發現吧。
她的生命對他人來說輕如鴻毛,終究會靜靜的離開,就像睡著一樣。
然而在朦朧中,菈倫看到老管家打開房門,驚慌失措的跑了進來......
她終究沒有死成。
老管家把她從鬼門關前拉了回來,在她嘴中灌了昂貴的藥水。
接下來肯定會是一頓責罵吧。
為什麼要想不開,為什麼要做這種事......如果是其他人,就會被他人不理解的眼光責難著,被嚴苛的話語指責著。但發生在菈倫身上的話,也許會被說浪費了貴重的藥水之類的......
菈倫做好了挨罵的準備,但卻什麼都沒有發生。
在那滿是血跡的床上,老管家只是輕柔的喂她喝下治療藥水,然後抱著她輕輕搖晃。
「沒事了......已經沒事了。」
老管家身上那股整潔沉穩的味道與淡淡的血腥味進入菈倫的鼻腔。她想要推開他,但卻過於虛弱。
老人的安慰這一次沒有傳達給她。
這個人也一樣,雖然每次都跑過來安慰自己,但他在現場的時候根本就不會阻止,只會在這種時候過來裝好人,不能原諒。
菈倫內心最黑暗的感情抵抗著,不願再去相信那份溫柔。
她的理智告訴她不能這麼想。
沒有人能違逆繼母的話。老管家有他的家人,還有一個跟菈倫差不多大的孫女,他需要這份工作。
但越是這麼想,就越能意識到自己的可悲。
別人為了自己的家庭努力工作,那些人多幸福啊,然而菈倫終究是沒人愛的小孩,就連她的家人也不在乎她死活。
菈倫想要掙脫老管家的束縛,但他沒有理會菈倫氣憤的掙扎,只是把她抱在懷裡,用沉穩的聲音講起遠方的故事。
故事很長,長得足以讓年幼的菈倫冷靜下來,長得足以讓她暫時忘卻現實,沉靜在故事中的世界。
那是發生在聯邦國的首都紅杉城,一個有著壞心繼母的小男孩的故事。
男孩的童年非常慘,聽起來比菈倫還要慘。
他跟菈倫一樣受到不講理的刁難,沒有人愛他,而且他沒有溫暖的床可以睡,下雨的時候天花板會漏水,冬天冷風則會從牆壁的縫隙灌進來,還要過著有一餐沒一餐的生活,簡直難以想像。
可是小男孩跟菈倫不一樣,他每天都很努力的活著,從來沒有想過要放棄,因為他還有一個夢想。
世界非常的廣大。在城市之外,還有好幾百座風格各異的城市;在聯邦國之外,還有數十個文化不同的國家。
有高聳入雲的山脈,廣闊無邊的海洋,冰川上流動著滾燙岩漿,沙漠中矗立著尚未探明的遺跡。世界如此廣大,生命還很漫長,男孩不想要一輩子待在狹小的房間裡,他想要親眼見識見識世界的廣大,不過幾年的痛苦不足以抹滅他的夢想。
在故事中,男孩長大成人,靠著微薄的積蓄出外闖蕩。
他在某個商人家當了男僕,又在某個貴族那裡做了管家,之後橫越山脈,進入大陸的另一側。
他揹著行囊,隨身只帶著一本書、一柄劍、以及一點點食物。
他在不同城市裡學習不同的文化,跟同行的武人求教武術。他在廣闊無邊的黃沙之海領悟水的珍貴,在冰雪覆蓋的原野體會火的難得。
一路上他結交了很多朋友,認識了很多夥伴,他成了當時最出名魔法師的弟子,學習並未被公開的魔法秘術。最後,他回到了自己的故鄉,建立起了自己的門派,將知識傳授給無數的門徒。
他告誡著每一位沒有才華,或者為身世之差所苦的門生。
「活著就意味著痛苦,死亡代表著解脫。然而人類所有偉大的成就都來自於刻苦的鑽研和直面險阻的勇氣,沒有努力就想靠死亡解脫的人不過是差勁的膽小鬼。」
老管家拿出一條繡著一柄細劍,樣式精美的手帕,擦去菈倫的眼淚。
「總有一天,妳也會走上屬於自己的道路,也許不會那麼光彩奪目,但那條路上一定不會只有妳一個人。菈倫,妳不是膽小鬼,妳會找到那條路的。」
聽著老管家的話,菈倫吸著鼻涕點了點頭。
那已經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但不管什麼時候回憶起來都還如此清晰。
她仍然不知道老管家為什麼要向她講述那個故事,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被那種故事給吸引。可是從那一天起,菈倫稍微改變了看世界的方式。
生活仍然很辛苦,但她變得不會那麼介意,而是學會用自己的方式找到價值。
如今她所行走的路上,確實不再是一個人了。
寒酸的房門被一腳踹開,哈爾走了進來,咧嘴笑道:「喂,妳躲在這裡啊?逃跑可沒用啊,別人兇妳的話就兇回去,這個時候靠的就是氣勢啦!」
哈爾會出現在這裡一點也不突兀,好像他原本就該出現在這裡。
接著茱莉亞也出現在哈爾身後:「被欺負的話,就要報復回去才行,要我幫忙嗎。」
「菈倫姐姐,沒事嗎?」
接著進來的莉莉擔憂地問道。
「菈倫小姐,已經沒問題了嗎?接下來還有一場會議,大家都等著見您。」
亞伯拿著一疊文件出現在門口,丹尼斯也拿著慰問品跟著出現。
然後一大群孩子擠了進來,將房間塞得滿滿當當。
菈倫擦乾眼淚,用力的點點頭。
此時的她已經不是那個時候的小女孩了,菈倫是現在那個菈倫。
她已經不是一個人了。
「嗯,沒有問題,我會努力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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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道過了多久。當睡夢結束,菈倫睜開眼睛,監獄的警衛正敲著欄杆。
「喂,醒來了,妳先出來,有人來接妳了。」
菈倫發現哈爾的手臂正摟著她,身上蓋著一件破破爛爛的外套,有些溫暖。
她不會讓他送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