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黑色?啊!是黑暗。因为没有,没有,光?所以黑暗。
黑暗,黑暗,黑暗,黑暗……连成一块的黑暗……
黑暗之后是……白色的?透明的?无色的东西?进来了,照在了某些位置。
是光?阳光?
光所照位置是五个末端连接在一块的偏黄色的物品。手?名为手?
似乎……我可以操作它。
明白这点后我得到了更多的操作权——头颅、腿、脚……以及其他更多东西。然后我就站了起来。
这里是哪里呢?一片昏暗,什么也看不清,四周却是更深的黑色,似乎我被什么东西包围了,只有头顶上方才有一点光投下。
我随意地选择了一个方向移动,然而我在前进的第一步开始尝到了失败了,倒在了地上。移动……是怎么样进行的?
一番摸索后,我用脚尖抵住地面并辅以双手前进,爬行——如同各种其他知识一样,看到了、进行了就知道了它的名称。
尽管印象里这好像不是正确的移动方式,但管他呢。
这个方向的终点是一块黝黑的墙体。黝黑?它到底是因为昏暗变得黝黑还是黝黑色的呢?
我抬手想摸一下它,然后我的手便穿越过去了,陷入了墙体中间。
唉!?墙可以穿过去?
——可我又为什么认为墙不能穿过去?
在墙体中——本能的意识似乎在抗拒这种行为——爬行了不知多久后——由于途中黑暗异常导致我难以分辨自己究竟是在墙体中还是两面墙体中间——我撞见了外界的阳光。
白色,外界有的是一整片的白色。和之前完全相反的,纯粹的白色世界,在太阳的照射下闪着晶莹的光。冰、雪,这些白色物质的名称。
在雪上行进和之前没什么差别,我靠着习得的爬行的技巧移动了相当一段距离后回顾了一眼。我身后是一座城堡一样的高大建筑。这座建筑有一个圆顶的主体和几个锥形的塔状附加。我就是从那里面出来的。
至于为什么我在那里,不是现在我能去思考的。
建筑的更远方是一些高耸的白色山脉,它们夸张的棱角割开了苍蓝色的洁净太空,把自己显得各位鲜明。
而我前方没有那样的山脉,远远望去只有波动的地平线。我庆幸自己偶尔选中的方向避开了那些山脉。
冰原上只有冰雪,仿佛所有东西的运动都被寒冷给冻上了,除了爬行的我和时刻伴我左右的呼啸狂风以外没有任何的其他。
在经历了百多天和一个极其漫长的白昼后,我终于第一次看见了其他移动物,巧合的是,他们也在靠近我。
稍近了,我看到它们有和我类似的身体结构,有头颅、四肢。于是我更卖力地爬向他们。
再近些。我认识到他们都属于人类这一物种。
可人类又意味着什么呢?
最后,我以为的“他们也在靠近我”其实不过我的一厢情愿,他们没注意到在雪地上爬行的我,走过我旁边时甚至没看我一眼。但我注意到他们的移动方式是“走”,靠脚交替迈出前进。
这才是正常的移动方式吗?
我模仿着他们的样子迈出一步,然后二步,之后便理所应当地熟练起来,明白了自己的爬行前进有多缓慢与愚蠢。
我追上了那两名人类,不断用手给他们打着招呼。但都被他们无视掉了。
理所当然地,我不满起来,焦急地想抓住他们——然后我的手穿过了他们的肩膀。
为什么呢?
我渐渐意识到,对他们来说,我似乎是不存在的。
于是我沉默地跟在他们身后。
最后,我们到达了一片石林。
我曾走到过这片石林。这里遍布着原本大概是整齐的方形中空岩石,但现在仅仅只有底座的部分还留有一些形状,超过我身高的部分则是无一幸免地坍塌了。
我看到石林的周围停满了一个个巨大的木箱子——似乎是叫“马车”的玩意。站在其中一辆稍显豪华的马车旁的人对我跟着的两人打了个招呼。
我跟上去,只听到了“圣国遗址”“修复”这两个没能理解的字眼。
其他箱子里陆续走出各种生物,它们有些结构和我一致,有些是相似而已。我饶有兴趣地插到它们中间听它们交谈。
很快,他们在石林里开始了工作。
这持续了几十个黑白交替――几十个它们所说的“天”。
他们成功地“修复”完全了“圣国遗址”,一座“以教堂为中心”的“城市”扎根在“废墟”上,枝繁叶茂。
——我也不是没有收获。
至于现在,我在城市入口对着街道尽头的教会鞠躬一次,转身随着一些人走进了移动箱子――马车里。他们的任务已经结束,需要回到联合王国作详细报告,另外的人则选择永远地居住在了这儿。今后也一定会有更多人到这里入住,相信举家迁入的贵族尼尔·路易斯会治理好这座城市。
我属于离开的一批人。对于这座城市,我究其根本也只是一个见证了它的创建而无法加入的观察者。我透过车窗最后一次眺望这座城市,最后一次眺望诞生了我的这片荒原。大地上已经冒出了零星点新绿,它今后一定不会再是荒原了吧。
我今后也不会是这样吗?
马车在两天后首次因为修整以外的理由在一座森林里停止了前进。我探出头,看到了几只从未见过的生物。“魔兽。”和我一起探出头的矮人金低声说。
马匹被黑色粉尘笼罩,嘶鸣间想远离它们,但被驾车人阻止了。马匹的行为让我想象魔兽们还能奔跑时的模样。
魔兽中的两只直接被地上凸起的石刺穿过了身体,剩下的几只被跳到它们中间的兽人的大剑拍打,成了横飞的碎块。一些紫红色的液体从它们破碎的身体里流了出来,染湿了地面。
这一切的作俑者之一的兽人战士兀立在它们中间,沉默着,溅出的紫红色液体流过他脖子上非先天长成的丑陋皮肤;另一位作俑者兽人法师远离现场笑着――这笑与我先前见到的都不同,是野性的――她只有一只手臂。
他们是护卫队的前队长席尔和莉莉,现在负责保护这支返程的车队。
“英雄。”和我一辆马车的某人说出了这个多次用于形容他们的称谓。年轻人双眼闪着光看着他们,年长者赞许地点点头。
可……它们呢?它们现在还是生物吗?我感觉到跟我们同质的它们现在已经变成了其他东西。之前马匹上的黑色粉尘翻个筋斗,携手在我周围跳起舞,这舞蹈一定就是星辉教徒不愿在明面上讨论的魔神教借死尸作映衬的唤来邪祟的渎神之舞。我分明感觉到粉尘拥堵了我的鼻腔,窃取了我的力量,但我的精神却体验到了前所未有的轻快。
“死。”我知道这个,卡琪尔就是因为一块坠落的石块步入了这状态。
那时候……那时候人们惊慌地把他送往医疗篷,之后再是教堂。主教司给“死”的他念诵了一段祈祷经文,为他的灵魂连通了去往星辉之门户的星道。
可现在——我抬头看了一眼。马儿已经恢复平静,人们照常地交流日常以渡过等待重新启程的无聊时光。他们对魔兽失去了兴趣,至少是对“死”的魔兽。
好吧,那就我来。
我走下马车凭记忆在它们旁胡乱地念诵祈祷经文,漏洞百出且时断时续地,中间马蹄踢踏与车轮滚滚的远去声代替了教徒的悠长唱词。
可说到底,我连给“死”的它们献上一抹薄土的能力都没有,我又能做什么呢?
“愿星辉闪耀。”我轻轻地吐出经文的最后一句。
再次抬头,马车荡起的泥尘还没散去,朦胧的灰黄色雾气那头,是太阳,以及飘扬至天际的欢声笑语,是所谓“生”。
我在原地待了很久,看其他生物来抢食“死”的魔兽,然后看蛆虫生长,然后看腐烂。
“愿星辉闪耀。”我尽管大声喊道,却依然难以除去其中那份无力。
于是我开始了、继续了我的孤旅。
行走了不知几日后,我在树冠茂密间看到了一座高塔的顶端。那高塔我曾见过类似的,重建的圣国的教堂就有一座,它应该是教堂的衍生物。如果有教堂,那就有信仰的痕迹,就有村落。
我无法确定我现在所处的道路能否到达那,所以我放弃了这条路,转身冲进了树林,游荡穿过无序的树木,向着已经被树冠遮挡而不可见的高塔方向前进。
直到我摆脱了坏心思的树木,高塔的所在地终于一览无余了。
一座村落,还在远远时高塔这么告诉我。那么,这是吗?
这是。
一座村落。
一座村落的废墟。寻找它时害羞地隐藏自己的高塔现在倒是大方地展示自己了。
这村子不知道被遗弃多久了,只能看到几乎所有房子都是坍圮的,有的干脆只剩一个屋子的轮廓,连携着最后几块摇摇欲坠的岩石。
高塔的底端躲在这些屋子背后,在我这里只能看到顶端一个破碎的棱角。
我在几条被碎石覆盖的道路上转了几个弯便到了那里,不出所料,是一座教堂,也是颓败不堪的。它正门上方雕刻的象征星辉神的眼睛也只留个印了。教堂的半边已经塌得差不多,屋顶上包裹金属支架的白色石砖大半落下,剩下的几块还在苟延残喘。尘埃自作主张地代替了久久未升起的烛火的烟雾飘荡在空中,于光明正大潜进来的光幕里起落。被残缺屋顶勾勒的几片阳光照在教堂里,把几排被石块砸的千疮百孔的长椅从阴影里面拉了出来。至于这些木质长椅,即使没有遭石块洗礼也被时间蚀得快散架了。
我踏过石块与朽木铺成的地毯,走到了教堂最前方的圣坛上。圣坛已经丢失了它所有华丽的装饰物,弧形的边缘也是坑坑角角,表面甚至被划上了几道幽深的裂口。
圣坛靠近墙壁的岩面上散着断成几块的半截神像,剩下的半截倒在正上方的神龛里,与泥尘为伍。空荡荡的神龛里除了已死的神像,还有一颗『神之眼』,不知为何没沾染上灰尘,它的瞳孔里闪着圣洁却诡异的光亮。
“愿星辉闪耀。”这没包含任何情感在内,只是此情此景下本能地脱口而出。
我直直地跨过倒在地上的圣坛围栏,径直走到教堂的隐蔽角落。这里有一扇小门,连接了教堂与高塔。当我穿越它时,我瞥到墙角躺着几片灰红色——原本大概是红色——的破布,我猜测那是原本铺陈在圣坛上的圣毯。
高塔里比我想象得亮些:未达阴暗,昏暗而已。塔壁上几个分不清是窗子还是缺口的狭小开口让本无法触及太阳光晕的内壁实现了它的憬愿。借这点施舍下的光明,塔壁上用来盛放蜡烛的小金属片便勉强可见了。这些小金属片上还残存着上个时代的烛泪,而尽管现在它们改变了自己的姿态,歪斜地依靠着墙,这泪也不会再滴落了。
万物荒废里,唯一还在坚守的是一道石板阶梯,依旧厚实,依旧沉闷。可它简直是设计者开的一个玩笑:阶梯用极少的台阶盘旋而上,万分陡峭,每一步的迈出都需先战胜一次颤栗的内心。纵使我不会疲劳,到达高塔顶层还是令我心力憔悴。
高塔顶层不过一个平台。四边对称地各杵一根石柱,共同撑起一个塔顶。透过石柱上的斑斑锈迹,可以想象于时间长河彼方,这有四个崭新的金属防护栏,每天沐浴日月光华,鸟瞰村民奔走、作息。而今天却只剩北边那个仍在眺望了,被铁锈吃得支离破碎的。
如果没有中央那口青铜大钟,高塔顶层该是很空旷的。可它在这,吊起它的铜链没有断裂,它与铜链的连接、铜链与塔顶的连接没有松动,它只是静然地睡在这儿,裹挟着曾经村民对星辉神的信仰安眠。
“要黑天了。”我半个身子抵在失去作用的防护栏上——这样的闲适也就只有我能享用了——仰望逐渐显现的星星。
诸如这里的地方,星辉神还会愿意赐下一瞥么?
“愿星辉闪耀。”
好累,明天再下去吧。
我随意地躺下,任由睡意增长。
在我意识将消融的前一刻,我突然想到,自己其实可以自由地穿透这岩塔,慢慢地落回地面。事实上,除了泥土、岩石组成的这片大地,别的事物对我而言都可以变得如同空气般畅行无阻,这就好像……
……就好像……
……就好像我是被这片大地所束缚的魂灵……
“净化他们。”
“他们已经被污染了。”
“净化他们。星辉神是这样期待的。”
“动手吧。”
刀剑捅进什么的声音,然后是哭声。
“愿星辉闪耀。”
——总觉得自己做了场糟糕的梦。
醒来时恰是清晨,薄日初升的时分。微薄的日光照在敛了整晚的叶片上,点点金光的。三只觅食的鸟儿叽叽喳喳地在铜钟上蹦跳。鸟儿无礼的举动没唤醒铜钟,于是它们无趣地飞走了。
铜钟还沉湎在过去的梦里。
按星辉教的传统,每天这个时候就该有人敲响铜钟了。
所以我象征性地扣击几下它,没能在铜钟上掀起一点波澜。
在高塔上下行的过程中,我用突如其来的闲情在某个台阶上小跳一下,看到了塔壁上数个开口之一的全貌。因石砖脱落变成的缺口罢了。
当我绕过圣坛走出教堂时,我听到教堂里石块摩擦的声音,就好像有什么生物在碎石上面走过。
而当我即将离开这座遗迹时,高塔上铜钟惊醒的波动奇异而清晰的传入了我的耳朵。我想把这归为幻觉,可树丛间惊飞的鸟儿抹去了它。我停了一会儿,可终究没勇气去确认什么敲响了铜钟。
“愿星辉闪耀。”我只是学所有教徒那样说道。
我凭着在一个村庄得到的消息去往下一个城镇,然后遗忘上一个国家。居无定所,更多时候单纯是漫无目的地行走。甚至任何一辆马车都可以成为我的载具,我常盲目地走上一辆马车,让它带我去我曾到达过或者未到达过的地方。
我走了很久,记住了很多事,也忘记了很多事。
人类为了财富狂热地猎杀聚集的怪物、少年为自己第一次杀人不断忏悔、怪物化成的人类被拒绝然后又重新出发、在旷野上只身面对大军的魔法师……这些故事是我亲眼目睹还是道听途说?它们发生过吗?又在哪发生过?或是将要发生?或是仅仅源于我的杜撰?记忆这家伙真是狡猾啊。
总而言之,它们不是属于我的故事。
我还是到了联合王国王都。当时恰是黄昏,夕阳穿插在教堂顶部的尖端,轻柔地舞动,热诚地燃烧,她柑橘色的裙摆投下满屏光幕。光幕慷慨地赠予矗立在山坡上的房屋、巨树自己的一切。于是它们变化了,化为了骄傲的高贵金光――童话里黄金城的璀璨幻境充斥了我的瞳仁。而后,苍穹的一边复苏了紫罗兰色的霞光,它们醒来了,浓郁了,在城堡锥形的尖顶间隙嬉笑。城堡尖顶花苞似的含苞欲放,下一刻就能释放出花蕊的全部甜美。清风引领一片金黄色的火焰,那是被染成金色的巨树的叶片,分明是城市却几乎为我送来了一缕淡雅的自然芬芳。
这座城市是这样迎接我的。
但等我走到城堡阴影覆盖、房屋间的狭小巷子中时,那夕阳已经被怪物吞噬了,怪物牙缝中透出几丝垂危的光线,在西方的近地处弥漫开来,淡得黑暗随时能把它抹去。新月幽然地钩在破洞点点深邃黑幕上,沉默寡言。
清冷月光指引我行走在冷漠支配的深远巷子里,越走越深却见不到一扇敞开的门户。我感觉自己走错了方向,误入了一座城市不配在夜晚享受光明的地点。
就在我转身去往城市另一侧时,一个漆黑的东西穿过了我的身体,紧接着是另外一个。我顺那方向看去,看到了两个在迷宫般巷陌里闪烁的身影,一个在追逐另外一个。
他们绕过了每一扇仍亮着灯火的窗子。甚至没有除我以外任何一人发觉了这场追逐。
最后,追逐者失败了,他戴他失去了被追逐者的踪迹。
我取消去往城市另一侧的打算,跟上了失败的追逐者。这是一个戴面具的瘦高男子,衣着很普通,是穿到大街上也不会引起任何瞩目的服饰,但配上他脸上无图案的面具就有一种极大的落差感。一副临危受命的样子。
故事。经验之谈:他身上一定曾有过许多,并会发生更多。所以我跟上了他――至今我还没理解我旅行的目的,但搜集故事是我的兴趣。然后遗忘故事。
他熟络地穿行在街巷里,每一块石板独特的凹痕欢快地指引他在黑暗中前进的方向。
灯光在十几分钟后终于不再是散在房屋棱角的幕布,直直地射入了我的眼。
他在灯光照不到的地方停下脚步,从衣服里取出一块样式滑稽的面具换下了空白面具。面具交换中,我借月光看到了他那张被毁得面目全非的脸,连带两个不可恢复的穿过脸颊的破洞。
面具的更迭瞬间改变了他给人的印象。他迈着轻快的步伐有节奏地轻轻叩响了一间独立的巨大房屋的大门。
门后有人有人在等他。没有一点停顿,门开了,只开了一小部分。一个大约二十岁的女子出现在门敞开的这部分。女子相貌称不上美丽,却有一种由内向外无言释放的独特气质。可惜悠闲的居家服冲淡了这种气质,让她重洗归于平凡。我无缘由地想到,适合她的服饰莫过于轻便战斗服,如果可以,最好配上一把长剑。
他对她摇了摇头,她用点头作为回应,完全打开了门,低声对他说道:“孩子们已经睡了。”等他进入了门相隔的另一侧后,门关上了,没发出一点声响。
――而我,站在门外。
“他们做了什么?为什么被关在囚牢里?”
“他们……大概是杀了人吧?”
“杀人?杀死别人是……”
“是罪。”
猩红色便充斥了双眼。
——又做了场糟糕的梦
城市中央高塔在黎明时分敲响了大钟,洪亮的钟声响彻城市,宣告了星辉神已暂时停止慈爱地注视世界――白天到了。门的内侧传来大概是开锁的声音,不消片刻便被打开。
是一位女性,和昨晚的女性不是同一个人,她细长的尖耳直白地说明了她属于精灵这一种族。美丽――当然,她肯定是美丽的。我可以断言――如果她可以睁开睡眼朦胧的眼睛的话。
女精灵豪不矜持地大声打个哈欠,顺手搓出几团魔法往前一扔。等魔法落在地上已经带起了风的旋转,变成了几个小旋风。旋风卷起大门和围墙间院子里的落叶、灰尘,把它们聚成了几堆,又平缓地把它们送入了垃圾桶。
女精灵捞捞头,又困倦地长长打个哈欠,门都没关上就转身朝屋内走去。这次,我跟了进去。女精灵哪怕走路都是摇摇晃晃,完全一副半睡半醒的样子。
我趁机开始观察这栋房子。
女精灵迷迷糊糊地撞上了这段长走廊尽头的一扇门。她懵了几秒,一只手摇摇欲坠地揉揉撞到的额头,另一只手推开了这扇门。一股蒸汽从房间里冒了出来,冲散在女精灵身上。
“狄亚娜,清扫完了吗?”
“嗯~~完――”她又打了一个哈欠,“成了。”
“这次有记得关上门吗?”
“关~上……哈…哈…当然关上了……”可惜话里没那么多底气。
“快点去关吧。还有,记得顺道把克莱顿叫醒。”
“知道了~”狄亚娜精神状态毫无改变地应答道,晃晃悠悠地返回大门处。我就此和他分离,进到了这个房间里。
这是个厨房。昨晚的女性再次低下头忙碌起来。我随意看了看,都是些简单的食物,但量很多,大概有十几份。我无所适从地蹲在一旁看着一个人工作的她。
她分批次地把做完的食物运往隔壁房间,等完成后才自言自语道:“狄亚娜不会又……”
我跟着她冲上二楼,进入了一个房间。狄亚娜正舒适地躺在床上享受美梦,甚至快把大概是床原主人的人类男性――应该就是克莱顿了――推到床下。
她像是习惯了一样轻叹一口气,首先推醒了谁在一边的克莱顿。
克莱顿有像是被全面积烧伤的丑陋面容。我认出他正是昨晚戴着面具的男人。
“交给你了。我去把孩子们叫醒。”女性对他说道。
克莱顿只眯了短短几秒眼便清醒过来,又温柔地注视着狄亚娜,说道:“又睡着了啊――知道了。”女性看着他们露出一个微笑。
女性在房间外从衣兜里掏出一个铃铛,走入了二楼的其他房间。孩子们睡的房间。
伴着好几声清脆的铃声,房间里开始闹腾起来,不多时陆续走出一些七八岁的孩童。女性推着最后一个嗜睡的孩童走了出来,一路把他带到了放置早餐的房间。
先下楼的孩子已经到餐厅里了,现在还没进门就能听到里面传来的吵闹声。
“英菲利亚,英菲利亚!我今天一个人穿好衣服了!”才刚进门,最先发现女性――英菲利亚的一个女孩自豪地高声宣扬。
立刻就有人接茬到:“切~我早就可以了啊!”
“我已经学会用筷子了!”
“我也可以!”
总之就是这样的声音。
……
英菲利亚微笑着摸摸想要得到夸奖的他们的头,也加入了餐桌,一下子就被几个孩子包围。
我稍微远离餐桌,退到了清冷的角落看着他们。
克莱顿似乎在孩子到之前就解决完了早饭,带着昨晚的滑稽面具嬉笑在孩子中间。
狄亚娜终于是清醒了,她用筷子沾上一点自己杯子里的透明液体诱惑得往孩子们嘴里送,那是酒。
在这里也能听到他们的欢笑。
真是祥和。
――但昨晚的事是真实发生过的。
――狄亚娜清扫落叶时顺便修补了屋子周围的魔法阵也是事实。
――还有那一份没人享用的多余的早餐。
――还有――昨晚我确实听到了――克莱顿低声对英菲利亚说――“大概是净化者。”
净化者?是什么?是谁?
一些模糊的东西开始浮现在我的脑海。
想知道。
我看到吃完早饭的英菲利亚拿着那份孤独的早餐走向二楼。
我没能跟上去。
我只能等待。
这次等待花费了我十几天。很短暂的日子。
十几天后,一个全身甲胃遮掩的人来到了这所幽静的孤儿院。
“今天就可以了吧。”他对管理着孩子的英菲利亚、狄亚娜、克莱顿说道。
在他们回答之前,孩子们就已经欢快地围住了他。我看到他的四肢开始僵硬,连行动都变得困难了。他用僵硬的手举起几个孩子,让他们开心地在高处体验飞翔。
“可以了。”英菲利亚笑着帮手足无措的他分散了孩子们,指了指一边的空房间,“贾斯汀,你们先去那边吧。”
一脱离孩子们的包围,贾斯汀就迅速地逃似的奔往那边。
“稍微进步了些啊。”英菲利亚和同样笑着的克莱顿、狄亚娜对视了一下。
我跟着两人进入了那里。
直到克莱顿和狄亚娜入内并关上门,贾斯汀才有些舒缓开。没什么言语交流,贾斯汀脱下了头部的甲胃,克莱顿也取下了面具。
我感觉到房内的气氛发生了转变。
“贫民区166栋,连通了地下水道。三个人,”每天黄昏都要戴上无面容面具的克莱顿先发了话,“都曾是净化者。”
我看到那些模糊的,自己寻求却打捞不能的东西浮了上来。
“净化者。已知的就是第四起了。是……我们的错吗?”
“是我们的疏漏,对他们所受教育的疏漏……”
愈发清晰了。
“还有对他们经历的疏漏、人性的疏漏之类的。”
有谁在说话。
“疏漏,吗?――怎么说?”
“我也是最近才知道:净化者受到的教育只有如何分辩感染者、杀死感染者和对星辉神的绝对信仰。他们几乎全都是在畸形教育和非人道实践中长大的未完善的人。”
『净化他们。』
“也就是说他们即使不再是净化者也仍被原本的扭曲观念驱使,导致了类似事件发生?”
『他们已经被污染了。』
“他们学的是清除感染者,不是人类。”
『净化掉他们。星辉神是这样期待的。』
“那么……”
『动手吧。』
“要因是环境吧。他们被封锁着无知地长大,未经开化就被我们一个不小心送去了正常世界。然后能怎么办?人类是会学习的动物,为了适应全新的环境他们肯定是成长了。结果呢,价值观灌输得太快了啊。他们被强行知晓了自己曾经做的都是些什么活计,看到是痛苦的啦。”
『愿星辉闪耀。』
“毕竟被他们杀死的,可不仅仅是魔物哦,还包含了保有完整意识的人类――甚至有被感染的其他感染者。——杀戮之业哦。”
『愿星辉闪耀。』
——我的声音。
剑刺入了求饶妇女的躯体,然后是她的孩子,然后又是更多人。
“拿我举个例子。你们知道的,我是因为犯罪才成了奴隶。可在那之前,在贫民窟长大的我又怎么能明白自己赖以生存的工作是犯罪的行径?――就是之后知道了,一开始也是怨恨愤懑的。他们恐怕也是逐渐意识到他们曾做的净化者工作是――”
――“他们的罪。”
『他们……大概是杀了人吧?』
“愿星辉闪耀。”然后是更多人……
“ting!”停止了。
最后重新开始。
『是罪。』
――我的罪。
“――然后感到惶恐。”
哦,那是我的故事。
我起身绕过门口听得愣神的英菲利亚,和她错身而过,离开了房间。
我知道自己该去哪。
――――――――――――――――――――
“明明已经知道自己做了错事,他们又为什么继续犯错?不该……”
“如果真是那么简单就好了啦。”
“他们没受过这种教育。我一开始也有过厌世想法,要不是……没什么――至于最后做出什么行动就完全看他们个人和所处的环……”
“像是有些人――嘛,大部分――应该在向星辉神偷偷忏悔,一点点在我们不知道的对方赎罪。另外一小撮――肯定有这么一小撮人觉得自己罪不可赦,索性沉沦进去了。”
“嗯,差不多。”克莱顿对狄亚娜点下头。她对他眨巴下眼。
沉默半晌,贾斯汀点头说道:“我明白了。这次结束后我就会去向教会申请所有净化者的名单和去向。以及……咳……你俩不考虑一下么?”贾斯汀别开了染红的,有明显笑意的脸。
惊讶,羞涩,欣慰,悲伤还有其他一些情绪按照难以理解的顺序从克莱顿和狄亚娜脸上滑过。最后,克莱顿只是露出微笑指了指自己的脸:“还得等抛下我们一个人休息的家伙醒来呢。”他的目光飘向了天花板的某个方向。
沉默轻而易举席卷了整个房间,只听见屋外孩子们的嬉闹声。
刚刚一直在思考些什么,没加入话题的英菲利亚打破了这场沉默:“丘斯。他也曾是净化者。”
三人的视线聚焦在英菲利亚身上,然后又转向了克莱顿看的天花板的某处。
“丘斯,曾是吗?”贾斯汀不知所措地把手纠缠在一起。
“没人说过呢。”狄亚娜的下唇明显多出了齿印。
“丘斯也一样吗?”克莱顿依然是微笑,含义却大相径庭。
“现在回想起来,他那时对待我们的态度真的是……不正常的啊。”
“丘斯他大概……认为自己手上沾满了无辜的鲜血,觉得自己…卑劣?…才会用那种绝对平等地、…慈悲的态度对待他人……低人一等的态度?……他…那时就开始这么觉得了吧…我为什么没…是我的责任…呢……”
“我可一直以为那是勇者勇者该有的品德。”
“美化了啊。”
“美化了呢。但他确实是吧,勇者。”
“我知道,他是名副其实的勇者。”
“就是因为这样他才是勇者。”
“勇者啊……丘斯自己又认为自己是谁?是什么呢?”
……
“结果,我们谁都没真正了解他。”
苦笑,苦笑,苦笑,除了苦笑还能怎么做。
……
……
“(但是)(可)丘斯(那态度)(他),(确实)拯救了我(哦)――”
“――我才能正常地和你们交流。”
“――拉了自甘堕落的我一把。”
“――没让我走上歧途。”
“没他的话,我们早就分道扬镳了。不,我们根本不会相遇。”
“他拯救了我们――可不止是我们。”
“可是我们是不是没能拯救他?”
……
“把席瓦和莉莉叫回来吧。大家都是的。”
―――――――――――――――――――
我走到了二楼,站在一扇门前。里面是英菲利亚的房间,也是她每次用餐后都会端着那份无人享用的食物独自去往的房间。
我还没进去过。
我无束缚地穿过了紧闭的房门。
房间中央摆着一张床,一个人类男性躺在上面,平静地睡着、昏迷着,长久地。
虽然镜子不会映照出我的身影,但我知道他是谁。
他是我。
是这样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