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有趣而又讽刺的事实是:在科技极度发达的领先文明(Leading Civilization),人们对于不科学的事物,反而相当热衷。
有些人为了精神寄托,崇拜想象出来的神或魔,称之为信仰。他们往往以宗教的名义,互相敌对,甚至发动特别残酷的战争。
有些人为了娱乐,设计出关于灵魂、魔法、幻想生物的复杂体系。在其中,故事的主角们往往会有非常跌宕起伏的传奇经历,从而带给生活安全但单调的人们以精神上的享受。
……
但无论如何,“现实”只有一个。
如果有人自称可以不用物理接触物体,而仅凭意念就能移动它,那么神智正常的人都不会信以为真。
然而,过去的人们没有意料到,其实存在着不止一个位面(plane),因此也就有了不止一个现实。
……
假如在一千年前,我们的某位祖先被低温冷冻(一种人工的长期休眠),然后在今天复苏,接着又来到我们这个位面,那么他会惊讶不已。
因为,我们所生活的现实世界,在他眼中,简直就像是幻想。
一个充满了“黑科技”的巨大幻想。
——《彼之幻想,此之现实》,刊登于1000年的《复兴》周刊,《千禧漫谈》专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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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般来说,“寄心(Heartlocking)”仪式都是非常、非常肃穆的。
在一百多年前,从放逐之地(Banished Land)被偷偷引进过来时,这种悖逆普通人价值观的神秘仪式,曾被视为极端危险、近乎邪恶的犯罪行为。
毕竟,凡是涉及到灵魂的技术,向来都很危险而敏感。
好在如今,它早已被充分改良,并在这个国家的四等以上的贵族家庭中,得到一定程度的合法应用。
相应地,其深远的社会影响,却也因而被进一步放大。
曾有人深刻地发问:
喜剧以婚礼结尾,悲剧以葬礼收场,那么,兼有两者特性的寄心仪式,又适合什么剧呢?
任何参加仪式的人,在这样的话题面前,都轻松不起来。
一般来说,的确没错。
但在1064年初夏的某一座小教堂内,如此喜庆的气氛又算是怎么回事?
从观众席里近三十位正派的先生和女士们那饱含期待的话语中,可以略窥一二。
“一想到那个‘人如其名’的小女娃,居然可以转变成淑女,我就高兴得想大喝一场。”
“艾德琳(Adeline)和她正好可以互补呢。完美啊!”
“的确,艾德琳是一名大家闺秀。但她太善良了,真的能管得住泛汐(Fancy)吗?”
“别担心。至少,如果那个鬼丫头打什么怪主意,今后都再也藏不住了,不是吗?”
众人流露出对美好日子即将到来的热烈情绪。
即使在礼堂——这种从来不缺少祈愿和祝福的场所里,也称得上是十分罕见了。
直到今天的主角们登场时,兴奋的众人才自觉地安静下来。
一名橙色长卷发的高挑女子,牵着两名十来岁的女孩子的手,从侧门走出,踏上已经准备好的“舞台”。
本次仪式所用的、一次性的“现术回路(evid circuit)”上。
或者,借用来自领先文明的古老说法:“魔法阵(magic circle)”。
不过,在场的所有人都是贵族,自然不会像没文化的平民那样,把后者挂在嘴上。
的确,在没有空间限制的情况下,回路一般是圆形的,或者由多个圆形组成。
但在这个世界里,把真实存在的力量运用方式,却叫做明显与“科学”相对立的“魔法”,终究有些别扭。
简直透着一种“反正俺们搞不懂也正常”的消极味道。
从领先文明传承下来了诸多宝贵的科学经验,让这个文明少走了无数的弯路。可惜与之相伴的是,幻想成分太高的虚构概念,并不适合这里的人们在现实中直接套用。事实上,在学术界曾经引发过很长时期的混乱。
“魔法”、“奥术(arcane art)”、“秘法(mystic art)”、“法术(spell)”、“咒语(incantation)”等等等等……真是一团乱麻。
为了从中彻底解脱,最终,一个生造词被发明出来:
“现术(evid)”。
从词源上,借鉴了“明显(evident)”和“证据(evidence)”。
因而,态度鲜明地表露出“客观”和“真实”的色彩。
至于现术的辅助装置,则干脆“挪用”了领先文明的最代表科学的电子设备的核心概念——“回路”。
人往往在失去某物了之后,才能学会格外珍惜。
这个文明同样如此。尤其在毁灭性的大倒退之后,人们终于慢慢地重新恢复了科学的地位。
而要掌握相关的力量,自然需要足够的天分和教育。时至今日,依然只有贵族才能够获得相应的资源。
况且,今天的寄心仪式尤其困难。
它的主要环节,其实相当于一种高深的手术。
在“∞”型回路的两个圆形的子回路上,各摆放了一张床垫。
“欢迎!大家都是熟人,我就不搞什么开场白了。”
年轻女子担任主持人,微笑着大大方方地直入主题。
“反正你们都已经急不可耐了,不是吗。让我们开始吧!”
这时,座在最前排的一名约为四十岁的女士,以新闻记者的口吻提问:“腊乌娇(Lovejoy)小姐,你看起来很放松。对仪式的成功,你有几成把握?”
“吉安娜(Gianna),你的职业病又犯了。”旁边有熟人揶揄。
腊乌娇倒是表示理解:“我明白。你在担心你的女儿,或许还有你的外甥女。你尽管直说呗。放心,我的实力,你还不清楚吗?你该不会这时候又后悔了吧?”
吉安娜解释道:“毕竟,艾德琳已经14岁了。在这么大的年龄成为寄心主(Heartlocker),近百年来就再没有同样的例子了。所以,能否拜托你……”
“严肃一点?”主持人领会了。
“是。请原谅一个母亲的担心。”吉安娜微微颔首。
“严肃有悖于我的人格呢。我不认真时反而发挥得更好。”她迷人地笑了,“那么,好戏开演啰!诸位,你们将有幸见到,史无前例的一次寄心!”
在她示意下,身穿宽松长袍的两名女孩,并排躺到那一双床垫上。
在腊乌娇面前的小桌子上,已经插好了一根香。随着她视线扫过,线香被点燃,接着急速地燃烧起来,仿佛是一根火柴,短短五秒钟便烧完,顿时烟雾缭绕。
接着,具有强烈安眠效果的的烟熏香气,好似被无形的手一分为二,分别覆盖到两名女孩的头部,让她们很快就陷入了沉睡。
腊乌娇后退,然后跪在两人头部中间。
她挥舞起双手。
如同在弹奏某种无形的拨弦乐器,无声而却富有韵律。
地板上特殊的细碎树枝、粉末、油彩——用于构成回路的各种材料——随之发出微光。
那并非它们本身的光,而是环境中无处不在的易色(aether),在流经合适的材料并且被人以正确的方式激活时,所造成的唤应(evocation)现象。
由她操控的越来越多的易念束(aethive strings),发出飘渺的光芒,从虚无中淡入并伸展。
在这个世界,人人都会那么一手易念外化的本领。但腊乌娇制造的这番美景,绝非稀松平常。
宾客们欣赏并暗暗赞叹。吉安娜脸上的担忧也明显舒缓下来。
据说,一种叫做极光的天文现象与之相像。不过,在位于中纬度的这里,恩许之地(Promised Land),没有可能看得到。也没有哪个疯子会为了欣赏它而走到境外。
随着腊乌娇的手势,易念束舞动着,如同被放慢很多倍后的甩动绸缎的动作。
它们纷纷进入女孩们的头部。然后,在两者之间来回穿梭、汇聚,并渐渐地仿佛“固化”成了丝状。
时间过得很快。经过三分钟的施法,数不清的易念束连接着两个女孩的脑袋。
它们互相融合为一股,越来越细、同时越来越透明,直至不见踪影。
没有多少吃力迹象的腊乌娇,稍等半分钟后,将手按在那名年长一些的粉色头发的女孩头顶,使出一个驱散睡意的现术。
“艾德琳。醒来,艾德琳……去,完成‘铭印(imprinting)’吧。”
这名粉色长发女孩睁开眼,慢慢坐起,然后,不大顺畅地挪动身子,跪在另一个女孩的身边,低下头去。
腊乌娇又伸出手,同样唤醒后者,便立即退后几步。
——如此便确保了,当后者睁眼时,所看到的第一个人,会是艾德琳。
于是,不可逆的主仆关系,在短短的瞬间建立起来,却已经足以持续终生。
这,就是“铭印”效应。
俗称,“小鸭子认妈妈”效应:
小鸭子会把第一次见到的符合“妈妈”特征的东西,当成是自己的“妈妈”。
据记载,领先文明的科学家们,曾经做过仿佛恶作剧的这样一组实验:
给从没有见过真的成年母鸭的几只小鸭子,送去一个鸭子玩偶,并装作是活物。
小可怜们果然上当,并从此坚信不疑,总是紧紧跟随它而行动。
最夸张的是,哪怕玩具被换成了仅仅在几何层面上与“鸭子”相似的粗糙玩意儿,其结果居然依然有效……
显然,人类没有这种听起来好像很傻的生物本能。
而“寄心”,正是为了人为地造出它来。
两个女孩的对视,则是用来收获成果的、最关键的一步。
“好了,仪式完成!”
其实已经微微出了一身汗的腊乌娇,在宣告成功之后,暗暗地松了口气。
随后,她的脸上洋溢起了自豪,以及……某种“好戏即将开演”的神色。
可惜,包括记者吉安娜在内的所有人,目光此刻都不在她这里,所以并没有发觉到不对劲。
我们的主角——两位女孩们,现在都已经站到地上。神情还有些恍恍惚惚的。
然而,主要原因并非残留的熏香。
“那么测试一下吧。”主持人坏笑着,把一个指头点在个头稍大的女孩的额头上——
“啊!”“啊!”
两人同步地发出一声轻喊,叠加在一起,时间上仿佛是由同一个人发出似的。
“很好,灵魂连结生效!五感有点混乱?没关系,来,揉一揉你们自己的手。你,揉左手;而你,揉右手。对。这会帮助你俩找回正常的感觉。”
在腊乌娇的指导下,两人才算是彻底清醒过来。
“搞定!”主持人宣布。
观众们纷纷称赞起来:“一次成功,真了不起!”“不亏是腊乌娇大人,这个仪式这么短时间就完成了。”“今天真是个好日子。”
吉安娜站起身,不大放心地招唿艾德琳过去让她好好看看。
“别急。演出还没有完呢!”这时,腊乌娇却做出了令人意外的举动。“你们知道吗?我呀,非常喜欢变戏法。”
她一抬手,其中一张床铺就仿佛被无形的吊索勾着似的,翻转并直立起来。
“到它后面去。”
被她指示的较小的那个红发女孩有点吃惊,似乎没有料到腊乌娇会突然来这招。不过她还是一言不发地走到了这个临时幕布的背后。
“下面,各位将看到任何现术也不可能实现的奇迹!”客串了一回戏法师的主持人拉长声音,“大—变—活—人!”
她伸出手,指向自己的对面。
接着,小教堂的正门被霍然打开。众人顿时一齐扭头。
“惊喜!”
只见那个红发的小女孩出现在门口,活泼地叫道。
观众们惊叹:“太不可思议了!”“怎么一瞬间过去的?”“而且居然连衣物也换了!”
小姑娘穿过礼堂的客人们,快步与腊乌娇会合。
后者向十分好奇的人们,绽放出大大的笑容。
“想知道真相吗?……哦,果然想知道呢。我都说了,这是戏法,揭穿了就没意思咯。你们确定?真的确定?诶,真是拿你们没办法。那好吧,秘密就是……”
那张床铺向前倒下,发出“砰”的一声。但人们目瞪口呆并非因为这个,而是——
“为什么有两个泛汐?!”
要是胡扯的话,可以把这解释为“分身术”之类的廉价幻想。但即使在这个位面,凡事也是讲科学的。至少,在场的人们不会煳涂地以为现术真的无所不能。
这种时候,有个人倒还有闲心,半开玩笑地喊:“圣主(Holy Lord)慈悲!难道一个泛汐还不够多吗?”
“放心,这个孩子的性格是不喜欢惹事的。”
腊乌娇抚摸穿着长袍的那个“泛汐”的脸,从而解除了易容术,接着把红色的、及肩的假发摘掉,最后把里面同样红色的真头发也恢复成了原本的颜色。
现在,众人看到的,是一名……13岁的深蓝色短发男孩。
“楚门(Truman)?!”众人纷纷喊出声。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吉安娜惊疑地质问,“腊乌娇小姐,……还有代克斯特(Dexter)先生,为什么楚门成了我女儿的寄心仆(Heartlockee)?”
坐在后排的一个男人也站起身大声说:“为什么?我也不明白啊!我怎么可能希望自己的儿子变成寄心仆!腊乌娇大人,你、你……”
“先澄清:这个计划不是我的主意。”面对突变的场面,主持人镇定自若,不急不慢地解答,“楚门和泛汐产生了原始的想法,艾德琳愿意配合,我是最后加入的。当然,没有我,那个业余的剧本恐怕永远没法变成专业的演出吧。这实在是机缘巧合呢。”
“可是……”代克斯特先生欲言又止,于是转向男孩,“楚门,你明白自己在干什么吗?”
“是的,我完全明白!”尚未完全变声的秀气小男孩,语气却流露出一往无前的坚毅。
但这句话也迅速耗尽了他的小小的勇气。他终究还是个孩子。
代克斯特先生身边的女士颤声说:“你这是背叛家庭啊!难道我们对你还不够好吗?”
“原因很简单,”收起嬉笑的表情,腊乌娇向前一步,代替难以开口的楚门,给出了对在场多数人而言完全意义不明的四个字:
“——他知道了。”
代克斯特夫妇一愣,接着仿佛被人定了身。
腊乌娇继续补充:“明白了?想象一下你们养子的感受吧。你们对他投入越多,他得知真相时受到的打击也就越大。
“他不想继续和你们生活,也不愿受制于你们的亲情。而寄心,的确是个一劳永逸的办法。在这个年纪,敢于想到这个,并且下得了狠心,倒也足以令人赞叹了。”
吉安娜十分不满:“什么……我听不懂你们的谜语!可他是男孩!哪有寄心主仆双方是异性的?”
“所以说,这是史无前例的一次寄心。”
比起观众席的任何成年人,腊乌娇都更年轻,但此刻她的话语却带着压倒性的威严。
“相信我,对伊冯(Yvonne)家和代克斯特家的所有人,这都是最好的选择,哪怕你们不一定喜欢,甚至不理解。
“至于其他人,请把整件事就当成:楚门的叛逆期提前到来、所以玩了一次‘灵魂上的离家出走’。”
她更进一步地加重语气。“仅此而已。不许打探,也不许宣扬。在座的既然都是熟人,我就不用施展‘记忆锁咒(Memory Lock)’了吧。”
人们脸色大变。
“你怎么敢!”有个男人刚刚忍不住叫了一声,就被不知名的现术击昏了——腊乌娇连手都没有抬起,而在场的大多人都看不出她是怎么做到的。
“有时候,我也是很严肃的。”展露出罕见一面的女子,彻底镇住全场。
她转身面对男孩,目光灼灼地微笑:
“恭喜咯!你失去了身份的自由,却换来了灵魂的自由。你的选择,造就了你的独一无二。所以呢,自豪吧,楚门(Truman)!你是一个真正的男人(a true ma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