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爾文沒有放慢腳步,他認為還是趕上更多人為妙,畢竟奈斯忒說了,魔族說不定察覺奴隸的束縛被解開了,正往此處趕來。
人群在往上爬升的通道前方出現,兄弟倆臉上一喜,而隨著看清楚人們的外型樣貌,奈斯忒變得一臉驚愕,阿爾文則是一臉驚喜。
異世界果然名不虛傳!如果阿爾文有更多的時間,在鳥語花香的大草原上遇到異世界的居民,他說不定會手舞足蹈興奮得衝上前結巴著問好。不過,現下在這空氣有點悶熱的通道中,他已經因為看見異世界居民而心生無限喜悅。
天啊!有矮人,他們就像是侏儒,可是他們好瘦啊;還有獸人,他們可不是那種頭上畫兩隻貓耳,長相與人無異的亞人,而是真正的獸人!身體被毛覆蓋,有鱗片,還有的像蛇般在地上爬行!
阿爾文也喜歡可愛的亞人,但喜歡動物的他,更喜歡貼近動物本身的獸人。
異世界的奴隸們就顯得不太喜歡兄弟倆的步步逼近。他們亂叫著擠到通道兩旁,又或者沒命似的加速往前跑。兩人如惡鬼羅剎開道般跑進分開的人群中。
「你好,請問你們知道通往海邊的方向嗎?」
沒有人回應。奈斯忒鬱悶了。按理說,這裡有智慧的高等生物應該是能用地球的語言與他們溝通的。
奈斯忒喊了好幾次都沒人回應,阿爾文開始擔心他的壞脾氣會不會發作。奈斯忒與阿爾文所擔心的背道而馳,開始大聲埋怨魔族有多邪惡暴虐,他們兩人和這些奴隸有多可憐。
他正試圖引起人們的同感,拉近關係,效果卻不大顯著。
婪㮃桗。
人稱貪婪的礦石深淵,確實是魔族把人族、精靈族與亞人族抓來當奴隸挖礦的惡夢監獄。一旦踏入深淵的範圍,便無法逃脫,至死化作亡靈也會被暗黑魔法陣束縛於此,無休無止不眠不吃永無止境地工作。
由於深淵和魔法陣年代久遠古老,被關進深淵中的人受魔法束縛,無法隨心所欲地使用魔法,不得靠近魔法陣所在的石室,魔法同樣使奴隸們沒辦法罷工,因此深淵可以在無魔族看管的情況下自主運作。
兄弟兩人誤打誤撞跑進深淵的其中一條地面通道,又被遊蕩的老人幽靈發現(其實得多虧奈斯忒現在的眼睛能看見幽靈),對奴隸們來說算得上是一種運氣和緣分。
往前逃竄的異世界居民們不知道兄弟兩人做的好事,他們的身心都被黑暗與恐懼折磨得難以恢復正常,常年在無日光地底下工作到精神錯亂,實在很難要求他們冷靜地回答奈斯忒的提問。
如果還有靈魂飄蕩,說不定會願意回答,但他們全都在約束解放後消散了。
兄弟倆隨著大部隊一直跑到一個平緩的平台,這裡的空間更開闊,堆滿小車或者工具,其他的十一條通道中陸續有人跑出,然後又往一條砌有石拱門的通道湧去。那裡便是通往地面的出口。
阿爾文的體力超常引起奈斯忒的關注。
「你怎麼都不累啊⋯⋯有人能告訴我們如何前往大海嗎——這裡的人是不是稱呼海為「海」啊⋯⋯所以那個掉色老頭才聽不懂我的用詞?」
「那邊的兩位小夥子——沒錯,就是你們,背著孩子的你——」
奈斯忒的人工廣播終於取得成果,阿爾文帶著奈斯忒小跑到對他們喊聲的老人身旁,感覺到奈斯忒的手收緊了。
老人很矮,說不定和現在的奈斯忒一般高,他臉上皺紋不多,甚至可以稱得上是皮膚光滑,但頭髮全白,佝僂著身子;眼底冒出受歲月洗禮的睿智精光,還有無盡的熱情。阿爾文感覺很神奇,究竟是如何在同一個人身上感覺到老邁與活力。
阿爾文笨拙地放下奈斯忒,老人來回打量兩人,眼睛有意無意掃過大劍,然後逃避似的移開視線。阿爾文被老人的眼睛緊緊盯住,只覺得自己好幼稚。
「小夥子,你拿著那把劍到處晃,會嚇到人的。」
阿爾文心神不寧地繞著手把劍藏在身後,避開眾人的視線。其實也沒人在意站在邊緣的三人,大家都忙著趕路。
「先生,請問你知道通往大海的路嗎?大海,就是有一大片水的地方⋯。」
「你是從哪裡得來那把劍的?」
見老人沒有回答自己的問題,只顧著朝阿爾文發問,奈斯忒緊皺眉頭,扯扯阿爾文的衣襬。
阿爾文很不喜歡別人緊盯著自己,眼神充滿猜度地審問,好像他做了甚麼十惡不赦的事。有許多問題連他自己也搞不懂,從來沒人給予解答,為甚麼其他人總想從他口中得到他們想要的答案?
試著相信他就那麼難嗎?
「從一座在天空中的島嶼,像是天空之城那樣⋯⋯或者浮空島⋯⋯」
「啊,王殿。那是魔族的核心之一⋯⋯」
王殿?聽起來很酷。阿爾文想著。奈斯忒打斷他們的對話。
「抱歉,但是,先生,我們正要趕路,你應該也不想被異形⋯我是指魔族抓到吧?」
「他們早就抓到我了,孩子,但是我現在能離開了。還有,別這麼急躁!如果你們是從那裡逃出來的話,我對你們也該盡一份責任。」
「你怎麼知道我們從那裡逃出來的。」
「如果你們是魔族,你們不會出現在這裡,這代表你們並非奉命拿著那把劍;那你們就是人族,雖然能從眾多魔族間逃出真的⋯讓我意料不到。」
奈斯忒冷下臉,阿爾文迷茫地歪歪頭。他手中的這把劍非常知名嗎?魔劍之類的?
「先生,別想著忽悠我。你究竟還知道甚麼?」
老人無奈地收起眼底的精光,神情無比蒼老。
「是我⋯⋯把你們召喚到魔大陸的。」
阿爾文雖然不懂甚麼大陸,但「召喚」一詞他絕不陌生。
「你這個⋯」
阿爾文彎身摀住奈斯忒的嘴巴,希望他不會咬自己的手。奈斯忒沒作掙扎,只是想朝老人展露自己的怒意。
「我很抱歉,失誤把你們召喚到這裡。召喚陣終究還是失敗了⋯⋯」
老人一臉惋惜,比起讓兩個孩子來到兇殘的魔大陸而慚愧,反倒是對召喚陣失敗更不甘的樣子。奈斯忒皺起眉頭,能溝通的人怎麼都像是瘋子。
「但是,你不是矮人嗎?」
老人吃笑幾聲,阿爾文知道自己猜錯後臉紅耳赤。
「我是精靈。完全不像吧?不過我年輕時也是擁有精靈的美貌的。」
啊,那歲月真是催人老啊。
「那你為甚麼會變成這樣?對不起,我不該隨便問的。」
老人並不介意,他思緒飄回許久以前,眼睛蒙上一層迷霧。
「啊,沒關係,我並不介意。變成這樣的緣故,是我過分沉迷於鑽研一門學問;試圖譜寫新的成就,就得付出代價。我變成現在這副模樣,算是墮落的精靈,精靈之恥吧。」
阿爾文聽說過墮落的天使,沒聽說過墮落的精靈。在他的認知中,精靈應該是有一頭金色如清甜河水般的娟髮,以及如星辰般的美麗眼睛,不老的容顏聖潔無瑕。墮落的精靈,失去引以為傲的美貌的精靈,聽起來很可憐。
「既然你是精靈,想必你是被魔族逼迫著召喚我們前來的吧⋯⋯」
阿爾文不知不覺中陷入為精靈感到傷心的情緒中,沒有察覺到自己放鬆了摀住奈斯忒嘴巴的力度。精靈深深望向阿爾文,嘆了口氣。
「小夥子,你真是一個好人。與你的相貌不符的好人。」
後面那句是多餘的吧。奈斯忒咬著牙想到,阿爾文靦腆一笑。
「他們把我帶到王殿上,命令我為他們製作召喚陣。召喚陣失敗了,我很抱歉,把你們牽連進來⋯⋯」
「無論會否失敗,如果你知道這是錯誤的行為,從一開始就不該服從他們,不該示弱,就算他們嚴刑拷打也給我咬緊牙關啊。現在在這裡說這些廢話有甚麼用,我們運氣好才活著出現在這裡聽你道歉,這個傻高個兒可是差點兒血濺你製作出來的⋯破召喚陣。要贖罪的話,就把我們送回我們的家。」
阿爾文驚訝地低頭看向頑固的奈斯忒,他沒想過自己的臉上可以露出這種堅決的神情。精靈不是故意要把他們召喚到異世界,而阿爾文很慶幸他這樣做了。他心中隱隱替精靈打不平。
「當然,當然,我正在畫能夠離開這裡的傳送陣,我會負責送你們回去普大陸⋯」
「哈,看來你也不是那麼聰明,就連自己召喚了甚麼都不知道。」
老精靈重新來回打量兩人:青年看上去豪放不羈,有強韌的體魄與靈魂,實際上卻懦弱謹慎;但小男孩卻暴躁易怒,體質虛弱,眼底熊熊燃燒著與他年齡和外貌不符的剛毅之火。
「那你們知道我本來該召喚甚麼嗎?」
「天啊,我們當然知道,反正肯定不會是我們,否則那群奇形怪狀的類人型生物就不會張大塞得進雞蛋的嘴巴看著我們!別打啞謎!我們是從別的星球來的,你究竟能不能把我們送回去!」
「「帕納」⋯?那是某種麵餅嗎?」
「別的世界!不是這個世界!懂了嗎!」
原來這個世界的人並沒有星體的概念。麵餅,是泛指麵包和餅乾嗎?阿爾文對異世界的食物升起一絲趣味,肚子咕咕叫。精靈無視奈斯忒鼓起臉腮的慨憤模樣,對自己喃喃自語。
「那麼,某種程度上,我的召喚陣成功了。」
「我管你是成功還是失敗,你究竟能不能把我們送回去。」
「來自異時空的旅者啊,」
「我們不是來旅行的。」
「我窮盡一生、拋棄精靈所有的恩典所習得的知識與能力,並不足以使我突破次元把你們送回去。我只能把你們召喚過來。」
精靈無視奈斯忒的諷刺繼續解釋。
「召喚陣能搜索整個世界、把生靈和物件從中招來,卻沒辦法反向傳遞回去一個定點。
「倘若你們的世界有與我們的世界相連的傳送陣,你們倒是可以回去,前提是兩者完好無缺。你們的世界有人以召喚陣把你們召喚回去,這也是另一個方法。」
阿爾文心中喜悅和失落參半。想當然,地球上不可能有人會召喚術,而傳送陣?麥田怪圈或是瑪雅文明的圖騰嗎?得在異世界尋找相似的圖案難度較高,更何況不是研究者的他沒有特別去記圖案特徵。但如此一來,能在異世界展開新生活,拋卻過往所有的不快,不正是他所期望的嗎?
「把人從他們正常的日常生活中帶到這個世界,卻沒有讓人回去的方法,就和用完紙巾沒有扔進垃圾桶、離開房間沒有關燈、看完球賽不收拾乾淨般討人厭。」
他是在把自己比喻為紙巾、電燈管還有食物殘渣嗎?阿爾文暗忖。
「但是,我的弟子,說不定有辦法送你們回去。她繼承了我的衣缽,我傳授畢生所學予她。再者,聖域的精靈也能為你們提供睿智的建議。」
聽起來還有很長的一段路要走。聖域!不知道會不會是白色教堂般的模樣,宛如米蘭大教堂那般呢?阿爾文一直都很想去拜訪米蘭大教堂,但他不敢坐飛機,總覺得會看見各種與陸地上不同的靈魂。
飛機失事可謂是另一種恐怖的死法,被關在一個鐵架子中急速下降感受駭人的離心力,以及為自己的生命倒數,絲毫不明白為甚麼自己上一刻還期待著去旅遊或者得負責公司業務,下一刻就與一群陌生人在狹窄的空間中被綁在座位上等待墜落死亡的瞬間。
「很好,那請問你能帶路了嗎?謝謝!」
在奈斯忒的催促完結前,阿爾文便已經聽到慘叫聲。他轉頭望去,卻見那條石拱門通道出現了一位大喝著的魔族,看樣子是士兵。石拱門又出現好幾名魔族士兵,推搡著奴隸回到採礦場。
有人試圖反擊,魔族士兵舉起粗壯的手臂,手中的矛如雷霆般貫穿反抗者的身軀,死了。
這一切對阿爾文來說既熟悉又陌生,那些科幻或者英雄電影,都有這種殺戮的場面。阿爾文看電影般呆站在原地,直到奈斯忒拽著他的手,精靈嗓音沙啞地叫他們「快點跑到傳送陣上」。
阿爾文搞不清楚發生了甚麼事,迷迷糊糊跟著奈斯忒跑到一個魔法陣上方,精靈則匆匆完成最後的符文。儘管在這種危急關頭,精靈仍能手也不抖飛快勾劃。奈斯忒罕見地沒有催促,只是沉默著站在阿爾文身前。
「哇咕!」「哇啊!」
阿爾文驚叫出聲,雙手不禁緊抓住奈斯忒的肩膀和自己手中的劍柄。一根矛破空飛來、直直插進精靈的右肩,直入土地把他釘在地上。少量血液噴濺到奈斯忒身上,其餘則緩緩擴散到地面。
原來精靈的血和人類一樣,是紅色的。
阿爾文張大嘴巴,只聽到血液在耳朵深處急速鼓動。之前衝破魔族圍線和破壞魔法陣的勇氣與張揚冷卻,只剩發麻的忐忑。
「快發動傳送陣,以「午時七刻的阿茲先生」的名義拿著信物去船灣⋯⋯我斷後!」
原來精靈身上被插了一個洞也能流利地說話。
奈斯忒蹲身撿起精靈拋過來的東西,對阿爾文大喊,聲線不帶一絲顫抖。
「還等什麼!發動傳送陣!」
扔出矛的那位魔族士兵直直往他們的方向跑來,龐大的身軀笨重但算不上緩慢,頭上長著彎角,阿爾文腦子裡閃過「牛頭怪」這個名字。
「我、我不會⋯」
阿爾文話音未完奈斯忒便已沖精靈大吼。
「該怎麼發動傳送陣!」
精靈咳出幾口血,伸出的手往傳送陣注入魔力。傳送陣亮起薄霧般的藍光,在那之中阿爾文瞥見牛頭怪怒吼著加快速度,可惜他的武器已作投擲用。
兄弟兩人感到世界被吸納,卻沒有不適感,晃眼間,他們站在和煦的陽光底下,眼前一片麥黃色的田野。
他們回到地面,遠離充斥鮮血、尖叫與恐怖的地下深淵。
兩個太陽向兩人聲明,他們並沒有回到地球。
阿爾文腳底發虛,危險信號解除,緊繃的身體驟然放鬆。精靈被矛釘在地上所流淌的血歷歷在目,化作地上扭曲的符文。
阿爾文留下淚水,腦中不斷回播與精靈談話的片段。不管精靈是否如他自稱般墮落了,他仍熠熠點亮阿爾文心中對精靈的好印象,精靈都是好人。
老精靈不介意阿爾文的冒犯,還和藹地回答他的問題,向他道歉。他本來有很多問題想問,有更多事情想知道;他本來打算私底下告訴精靈,不必過分自責、他很高興精靈把他召喚到異世界。
現在,這些話都沉寂在地下深淵,永不見天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