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次就听我的吧,卡斯!不要去,就此收手吧!」
「你在试图阻止我,就像慌忙的想要阻止日落,为什么事到如今?」
「你们已经彻底激怒了他们,本地的威克提家已经开始找你们了,这里是他们的地盘,就连警察也与他们串通一气,你们这一去与送死无异。」
眼前的男人涨红着脸,额头渗着汗水,如同溺水的旅人一样紧爬在门上,只为不让我们通过。
啊,真是怀念,我原以为这些记忆应该随着我们的改变而消逝殆尽,但其中的断片仍然会在须臾间闪过我的脑髓。
眼前这个人是谁?虽然有所印象,但精确到名字就实在非我所能了。
我隐约记得,是他藏匿了一时无处可去的我们,让我们度过了相当一段平稳的时光。
换而言之,他可能是为数不多的,让我们以语言,而不是用枪弹与匕首交流的人。
「这与我们并无干系,先生,踏在钢丝上的演员从不会因为钢丝细了几分而获得放弃的权力。」
「别叫我先生!我知道,你们在疏远什么的时候就会用那种语气说话。可……可我们不是朋友吗?」
男人依旧死死的挡在门上,表情与声音却开始微微扭曲,就好像失常的不是我们,而是他一样。
「我明白,你们可能不太懂朋友该怎么界定,或者可能说,我在你们眼里什么都不是……」
「不,怎么会,我和蕾斯都对你非常感激。」
「那就让我说完!……听我,说完。」
男人深吸了一口气,稍稍站直身躯。
「你们不太正常,这我明白,任谁都能看出来你们与其他的孩子大不相同,你们走路时会隐匿声响,你们睡觉时都不曾放下匕首,直到两个月前你们还只对着我的背影说话。但即便如此我们也改变了不是吗?我们能坐在一起吃饭,一起打我店里的游戏,前几天你甚至还向我问了攻略,坐在沙发上,讨论着你并不满意的结局剧情。」
「我不知道这在你们看来是怎样的,但在我眼中,你们已经是我的朋友了。所以,作为朋友的我无论如何也不能放任你们送死。你刚才说这是钢丝?不,我看到的只有漆黑的深渊,望不到头也窥不见底。卡斯,你不应该踏步,而是应该回头了。」
「……」
「我也没什么脸自称好人,在这道上攀爬挣扎的,又怎么会有好人呢?我甚至是你们所仇恨的一部分。我也因此见过不计其数失去一切的人,他们要么饿死在悬崖边,要么自愿跳下深渊,可你们不同。这话说的可能有些不过脑子,但你们还远没有失去一切,你还有蕾斯,你的家人,看看她的样子,女孩子身上本不该满是伤痕,你们操使对方,就像操使自己一样毫不留情。」
「放弃吧,卡斯,放弃过去,我知道这很难,但我会帮忙,就像我一直做的一样。虽然正式领养会很困难,但你们依然可以住在店里,偶尔帮我整理货架,闲暇时间再一起打游戏,睡前大侃垃圾的游戏设计。只要你们同意,在风头过去之后我们也可以搬去国外,怎么样?不要再拘泥于过去,你们还有着未来,你们所拥有的远比失去的多得多,所以……算我求你们了……」
眼前的男人滔滔不绝,竟然开始声泪俱下。
他在焦急些什么?他在对什么感到恐惧?他被自己的那些说辞感动了吗?
不…
不。
原来如此,并不是他的话语有什么虚伪。
也不是因为我和蕾斯已经变成了无血无泪的怪物。
冷漠无情,熟知恶意的我们。
只是唯独对他人的善意无所适从。
我们之所以那般拒绝法斯塔,也是因为她让我们想起了这个男人的缘故吗。
因为那耀眼的情感,离我们所熟知的一切都太过遥远,以至于当我们亲陷其中时,甚至都无法做出理解。
现在的我们都如此的话,过去的我们,毫无疑问……
「未来,您用了一个美妙的词汇,向我们描绘了一个并不存在的前路。」
我前进的脚步让男人肩膀一颤,我不记得自己是一副什么神情,自然也不明白一名尚未成年的孩童为何让他如此胆怯。
我,只管向前。
「人是无法放弃过去的,作为在时间中成长的动物,人的存在本身就是一切过去的集合,您希望我们连存在本身都挥手遣散,那我们还剩下什么呢?」
「可复仇是错的,复仇是没有尽头的,就算你们这次活了下来,下次也活了下来,那下下次呢?你们筋疲力尽,而厄运却总有办法找到你们!」
「正确对我们来说一开始就不存在,先生。我们过去的一切经历与见闻都不曾瞥到一丝正确,而就是这些东西造就了现在的我们,这些经历注定了我们无法成为更加高尚的人。」
向前,我的每一步都在靠近,而他却退无可退……他不愿后退。
「你们……无论如何都执意要去吗?」
问题。
「这是我要问的问题,您无论如何都要阻止我们吗?」
回答问题的问题。
「……!」
「……」
「……」
问题引来寂静,而寂静,仿佛总能静止一切。
「是吗。」
但终究,只会让想停下的人停下罢了。
被执念所牵操的我们,迈步向前。
「我很遗憾,我们真的,并不讨厌你,卡迪。」
「终于从地下出来了吗。」
地上的时间刚过正午,阳光明媚却又不会燥热,就算对我们而言,也称得上是舒适的天气。
黛拉说的没错,这篇重建区确实空无一人,但从哨所的另一面仍能听到卫兵的搜救声。
无果的话,查到这边也是迟早的事。
「呀!?」
伴随着小小的悲鸣,格兰蒂被蕾斯从地下像水泥袋一样直接抛起,被我轻轻接住,并放到地上。
随后我绅士的伸出手,再将蕾斯拉上来。客观上来讲,以蕾斯现在的臂力,这种行为实在是多此一举,但管他呢,我们总会选择更有情趣的行为。
「总之先离开这里吧……嗯?」
与其说是感受到了视线,不如说像是心脏被轻触的感觉,血液在轻轻的躁动,牵引着我转过头去。
两双四只,在正午的旭日之下,高大钟楼的阴影之中,泛着红光的眼睛正紧紧的盯着我们。
下一个瞬间,两道身影便从钟楼背面一跃而下。
「今天到底是什么日子。」
客人接二连三的找上门来,所谓的神明大人终于决定打消我们的无聊了吗?。
这可是重大发现,跟那个一身白的神父商量一下,把今天定为不无聊纪念日吧,那样的话我和蕾斯也会有心情去做礼拜也说不定。
「卡斯?」
「看来对方会自己找过来,我们就自顾自前进吧。蕾斯,过来这边,格兰蒂也是。」
「嗯?」
「?」
面对站在我面前的蕾斯与格兰蒂,我弯下膝盖,手臂一左一右,绕过两人的小腿,如之前抱着格兰蒂一样,一口气将她们抱了起来。
「果然,一左一右的话就能保持平衡,我早该想到这个办法的。」
「卡斯,nice。」
看来尝试成功的蕾斯此时心情非常不错,平时漠然的脸颊此时也因为兴奋微微泛红。
反观格兰蒂倒是拘谨了许多,紧紧抓着我的肩膀不肯松手。
虽然在他人看来,双臂怀抱着娇小少女的我既滑稽又可疑,但在蕾斯的坚持下,我们决定保持这个样子前进。
而即使在行进中途,格兰蒂也不曾一刻将视线从我脸上移开,呆滞的,好像在思考些什么。
我没有打断他人思考的打算,但蕾斯却十分好奇的样子,用目光不断暗示我进行提问。
「格兰蒂,有什么要问的吗?」
「……诶?」
「从刚才开始就盯着我不放,就算是我也会感到害羞的哦。」
「……,对不起?」
为什么是疑问句?
啊……看来是我说话方式太麻烦了。
但和蕾斯一样,我实在不擅长与人交流,只有像角色扮演一样,用偏向书面语的方式才能勉强正常对话。
至今为止倒是没有问题的挺了过来,但这种拐弯抹角的说话方式对小孩子还是有些难懂了。
「有问题就问吧,不需要犹豫。如果不是为了之后能够有所享受,那忍耐毫无意义。」
「……,那,卡斯,和蕾斯,是坏人吗?」
格兰蒂轻歪着头,用没有起伏的语气说道。
这个不像孩子的孩子,抛出了一个属于孩子的问题。
「是,至少我们认为是。」
「卡斯,和蕾斯,不曾认为自己是好人吗?」
格兰蒂又将头歪向另一边,凑近了我的眼睛,仿佛想从中窥探到我的心髓。
「不,至少我们认为不是。」
「为什么,回答暧昧?」
将头摆正,格兰蒂依旧没有停止发问。
「看来你并不满意我的回答,那让我听听你的吧,你认为我们是坏人吗?」
「卡斯毫不犹豫的杀死了那个大姐姐,但那个大姐姐是杀手,杀手是坏人。卡斯会抱着格兰蒂走路,虽然高处有些可怕,但是格兰蒂很开心。蕾斯紧紧抱住了格兰蒂,还摸了我的头,拥抱很温暖,这是第一次。所以……所以,我认为,卡斯和蕾斯,是好人。」
「感谢你热情的告白,而且你心中这不是有答案吗?」
「就算,跟卡斯的答案相互抵牾?」
「抵牾?啊,原来如此。」
我停下脚步,稍微颠了一下手臂,将可能些许滑落的二人置回原位,然后继续前进。
拜强大的身体能力所赐,区区两名少女的体重并不足以让我的肩膀酸痛。
「格兰蒂,抵牾其实并不存在,因为很遗憾,我——我和蕾斯所给出的回答并不能作为答案。」
「?」
「不理解吗?我们或许可以决定自己想成为什么,但我们从不能决定自己是什么。」
格兰蒂好奇的样子与幼时的蕾斯如出一辙,让我不免漏出了些许笑意。
「格兰蒂,可怜的格兰蒂,无论人多么努力的成长,憧憬着梦幻般的蓝图,为自己的人生填上斑斓的颜色,将我们塑造成型的也永远是他人。在收集狭隘到只有目所能及的情报与信息过后,他人会擅自做出决定,并将我们固定成型,这便是他人眼中的『我们』。不想承认?相互抵牾?那根本无所谓,因为在他人眼中,你并不存在,只有他们眼前的『你』才是外界对你这一个体的一切认知。」
「……」
格兰蒂在思考,也许她并不理解,甚至毫无头绪,但她依然在努力的思考。
她想要理解,想要认知我们的认知,她在了解话语的同时,也在试图了解我们。
这让我的笑意更浓了几分。
「再让我问一个问题吧,一个更加简单的问题。格兰蒂,你认为自己是坏人吗?」
「格兰蒂一直听大人的话,想做一个好孩子。但是失败了,格兰蒂杀了人,杀了好多人,格兰蒂很生气,将他们打成了肉酱,把骨头碾碎,把内脏用力的涂在墙上。格兰蒂不认为自己有错,所以没有和卫兵叔叔认错,但格兰蒂还是被抓了起来。格兰蒂被判有罪,所以,格兰蒂是坏孩子…………啊!」
对自己做出判断的格兰蒂,在得出答案的瞬间,仿佛大梦初醒一般惊叫了一声。
「看吧,你在老维特眼中是个诡异却无辜的孩子,你在狱卒眼中是凶恶的杀人犯,在我们眼中,格兰蒂是一个令人怜爱的少女,这世间万物对你的认知都与你自身不同。」
「无论人多么努力的成长,憧憬着梦幻般的蓝图,为自己的人生填上斑斓的颜色……将我们塑造成型的也永远是他人。」
恍然大悟的格兰蒂,低声念叨着我刚才的话。
「呼呼唔——」
突然像是憋笑一样,捂住了自己的嘴角。
「(人类)烂透了,对吧。」
「……噗,呵呵,呵嘿嘿,哈哈。」
格兰蒂的嘴角先是露出一点笑声,随后便再也停不下来。
虚弱的身体状况并不允许她大笑出声,但大幅抖动的肩膀依旧宣泄着她心中的愉悦。
「好无聊……呵呵呼……而且烂透了!呵呵。」
「所以,决定好我们是好人还是坏人了吗?」
「嗯,已经,怎样都好了。卡斯和蕾斯,在格兰蒂眼中,只是卡斯和蕾斯。」
直起身子的格兰蒂,言语间开朗了许多。
小孩子总是在眨眼间就成长,看来这句话说的没错。
「卡斯,笑完之后,肚子饿了。」
「那离开后先找个地方吃午饭吧,很遗憾,格兰蒂跟我们吃的第一顿饭只能野炊了,有什么想吃的吗?」
「只要是热的,什么都好。」
「原来如此,那就做炖肉吧,正好之前买到了类似于薯类的东西。」
「嗯,我很,期待。」
这样看来,就像蕾斯多了一个,新奇的感觉让我的心情也稍微雀跃起来。
「卡斯,很开心?」
我情绪上的变化,自然无法逃过蕾斯的眼睛。
「啊,左拥右抱意外的令人心情舒畅哦,蕾斯。」
「左拥……右抱?」
坐在臂上的格兰蒂一字一顿的,念着自己不熟悉的单词。
「左右都是美女的意思,就是现在的情况。」
虽然在古代是姬妾众多的意思来着,现在应该没必要提吧。
「美女?格兰蒂是,美女?」
「当然,蕾斯和格兰蒂在我眼中都是充满魅力的淑女,毫无疑问。」
虽然公然把看起来不到十岁的孩子称为美女多少有点问题,但仔细想想,谋杀,食人,近亲乱伦,从常识上来讲,我已经是个有着相当履历的精神变态罪犯了啊。
再多这么一条罪状实在是不痛不痒。
「……!」
格兰蒂愣了一会,似乎在将我刚才的言语消化。
不一会,反应过来的格兰蒂满脸通红,生硬的移开了视线。
哦,这可真新鲜。
因为我和蕾斯的表情都没有丰富到那种程度,所以格兰蒂这副娇羞的姿态让我们感觉十分有趣。
时而直行,时而转角,眼中所及的都是未建成的房屋与设施,却没有半个人影。
旅馆,商业街,娱乐街,猎人公会,住宅,住宅,住宅,住宅……
「嘶……」
「卡斯。」
「等等,蕾斯,让我辩解一下。我们并没有迷路,不,虽然是迷路了没错,但我要对责任归属提出异议。」
「我还,什么都没说。」
在我正要就重建区的路标与标志性建筑的合理性长篇大论为自己脱罪的时候,蕾斯无言的伸出了手,指向我的背后。
「客人,来了。」
「嗯?」
缓缓回身,直到刚才还空无一人的街道,两道在正午阳光下漆黑的人影,被清晰的印在新铺的砖石路上。
「初次见面,原体,卡斯和蕾斯。」
少年冷静且颇有礼仪,轻轻的对我们行礼。
「初!初初初初初次见面!」
而少女那边则相当慌张,夸张的将身体折成九十度,黑色的长发随着动作大幅的舞动着。
出现在我们面前的,是另一对卡斯与蕾斯。
「这可真是……有趣。」
我将蕾斯和格兰蒂放下,向前走出两步。
感觉不到敌意,因此也不必做出临战态势。不如说从刚才开始,心脏的鼓动就不曾停歇。
「虽然有很多事想问,总之先告诉我们你们是谁吧。」
「我很乐意解答,但能否先换个地方,刚才从高处眺望,卫兵队正在接近这里。」
「你有想法吗?」
「我们有暂用的藏身处,请移步到那里。」
「带路吧。」
对话与疑问并没有消耗我们太多时间,不可思议的是,我隐约能了解他们的想法。
就好像我在与蕾斯对话一样。
而且还解决了我迷路的问题,看来我有理由对他们表示感谢。
藏身处并不远,在有人带路的情况下,我们轻而易举的就离开了重建区。
只是藏身处的简陋程度稍微超出了我们的想象,比起废弃房屋,倒更像是单纯的瓦砾堆。
「你们就睡这里?」
虽然我和蕾斯不是没有睡过废墟,但我们至少还有完好的睡袋。
对睡眠质量要求颇高的我们对此毫不妥协。
「是,怎么了吗?」
少年看向我,用与我相同的面容,露出一副感到不明所以的表情。
「如果有不能露面的理由的话,至少用稻草或枝叶代替才是,你们要怎么在腰酸背痛的情况下发挥全力?」
「不……我们的性能足以应对——」
「就算不会留下肉体的疲劳,精神上得不到休息也毫无意义。」
「没关系,我——」
「这次就把我们的睡袋给你们吧,下次出行的时候要记得做好准备。」
「…………,是。」
「啊哇哇,八号连嘴都还不了……」
怯懦的少女躲在少年背后,小声的窃窃私语。
「……」
嗯,奇怪,违和感闪过大脑。
格兰蒂也好,眼前的二人也好,我好像对他人展露了必要以上的关心。
正常来说,这应该是绝不可能的事情,有什么正常之外的元素在影响着我们的判断。
虽然我们没有特地做出反应,但他们的相貌与我们实在太过相似。
如果只有格兰蒂一人的话还可以称之为巧合,而如今出现了更多。
想起黛拉与我们的对话,我们应该认为这个世界存在,至少可能存在类似于克隆的技术。
也就是说,我们在某个战斗的地方留下了能够作为复制基础的身体组织,这并不难想象,考虑到我们的战斗方式,只要有心,不管是血液还是骨骼,甚至是脑髓都能轻易收集到。
「哈……」
不想思考太多,我向一旁的瓦砾堆走去。
「您要做什……诶?」
我挑准了一块完整且巨大的墙体碎块,魔力强化的五指如同刻入泡沫板一嵌进了砖石,将其举起,搬回到众人面前,随手将尖锐的棱角打碎,当作临时的桌台。
从收纳中取出足量的肉块与蔬菜,用黑曜石刀稍加切割。
「那个……您在做什么?」
一旁被搁置的少年似乎终于忍不住,发出了疑问。
「做午饭。」
我取出路上收集的木柴,用点火器引燃。
我设想过这个世界可能出了魔法之外,只能用打火石之类原始的工具进行点燃。
但在市场中,这种小巧的魔导点火装置在被以相当便宜的价格零售。
「为什么是现在?」
「因为饿了,正好,你们也一起吃吧,反正看你们也没吃过什么正经的东西。」
「不,这怎么……」
「但是椅子不够,你们去那边找几块能坐的石头,三块就够了。」
从蕾斯手里接过食材,放入涂了兽油的锅中,一时间响起『滋滋』的油声。
「……,是。」
「……啊!我,我也去帮忙!」
躲在少年背后的女孩反应慢了半秒,急忙的跟了过去。
「卡斯,像长辈。」
递来水袋的蕾斯没来由的说道。
「我也开始这么觉得了……我是不是太啰嗦了?」
「嗯,烦。」
「……」
被蕾斯直言刺痛的我,无声的继续料理着炖肉。
数十分钟之后,浅睡的格兰蒂被炖肉的气味叫醒,一次大幅增员的野炊正式开始。
炖肉的口味按照我们的习惯,调整的相当浓厚,但所幸没人提出意见。
类似于薯类的作物比我们认知中的马铃薯更容易融化,让汤汁变得更为粘稠,更添了几分滋色。
大量的辛辣调料中和了天气的寒冷,让原本有些僵硬的指尖也温暖起来。
「好吃……从来没尝过的味道,这是什么料理?」
「料理……就是普通的土豆炖肉而已。」
虽然那东西叫不叫土豆尚且存疑就是了。
「要再来一碗吗?」
「我要!」
「我也……」
一顿饱饭是最神奇的魔法。
不管是刚才拘谨的少年,还是胆怯的少女,此时都坦率了许多。
「不光是料理,原材料我们也不曾吃过,这是什么的肉?」
「人肉。」
「……」
「…………」
「啊。」
很好,冷场了。
是场面太过温馨的错吗,我理所当然的说漏嘴了。
不知是因为相貌还是来自血液的影响,我们会在潜意识中把他们当作类似于家人的存在。
我不可能对蕾斯说谎,对他们我也难以做到。
「人类的肉,原来可以吃的吗?」
「我第一次知道,但是仔细想想,驮兽和飞禽可以吃的话,人类应该也可以吧,而且魔力量比野兽更丰富。」
「原,原来如此。」
出乎我意料的是,眼前的少年与少女,乃至坐在身旁的格兰蒂,都并没有对食用人肉一事表现出任何抗拒。
从他们的对话可以知道,看来他们并没有完全建立属于人类的伦理观念,就像幼小的孩童一样,在玩伴面前笑谈着自己今早碾碎的一只虫子。
『啪啪!』
轻拍两次手,桌上所有人的目光都向我聚集了过来。
虽然我也不是很想打破这段温暖的时光,但故事总归要继续。
「在我之前的世界,貌似有着在餐桌上说正事的传统。午餐时间已经过半,我们也来交换一下情报吧。」
闻言的另一对双子连忙擦了擦嘴角,坐在石头上的身姿也微微摆正,向我示意他们在听。
长方形废墙做成的餐桌,一边是我,蕾斯与格兰蒂,另一边则是与我们样貌相同却未知的少年与少女。
抛去男女数量不平衡之外,这个座位就像现代的联谊会一样。
「好的,请问吧,只要我们能够回答,我们不会隐瞒。」
礼貌的少年正襟危坐,直视我的目光。
「那恭敬不如从命,首先,你们是谁?」
「我是莫德圣教会,恩惠继承实验第17对照组——「兔子(rabbits)」的八号实验体,她则是同组的第七号实验体。」
「圣教会,实验体。」
「是,据我们所知,我们是为了证明这个世界恩惠的赋予与血缘的关联性,而从原体,也就是卡斯与蕾斯的生体组织中诞生的,你们的复制体。复制体全员都为双子,一共五对十人,全员以编号命名,奇数为女性个体,偶数为男性个体。」
「也就是说,格兰蒂也是你们的一员吗,这倒是说得通了。」
「格……兰蒂?如果您说的是五号实验体的话,确实——」
「格兰蒂。」
从刚才开始默默低着头,似乎并不打算参与对话的格兰蒂,突然打断了八号的发言。
「我是……格兰蒂,卡斯和蕾斯给我了名字,所以我是,格兰蒂。」
而且与稚嫩的嗓音印象不同,态度意外的强硬。
「原来如此,从原体得到了名字,这可真是令人羡……咳!抱歉,我无意冒犯,格兰蒂。总之,她确实原本是我们中的一员。霍恩博士,也就是这项实验的主导者,告知我们她在『断钢』克里弗的袭击中身亡。我们中有人对此表示怀疑,所以便由我们二人寻找格兰蒂的踪迹。」
克里弗,说起来之前在报纸上还报道了他的事迹,那么格兰蒂大概率是他出于玩乐放出来的吧。
「那么如你所见,格兰蒂已经被我们救出了,你们打算将她带走吗?」
「不,虽说只是我们的独断,但我们认为格兰蒂呆在您的身边要更加安全,只要我们之后告知其他人,应该不会有人反对。」
「而,而且小格兰蒂看起来很开心的样子。」
七号叼着勺子,用略显羡慕的眼神看着格兰蒂。
「最后一个问题,你们隶属于莫德教会,那你们是我们的敌人吗?」
「……」
「……」
二人陷入了短暂的沉默,少年抿了抿嘴角,还是开口回答了我。
「不是,我们很想如此否定。但很遗憾,在极端情况下我们毫无疑问是您的敌人。」
「看来你们没办法按自己的意愿进行反抗。」
「是,我们有一定的行动自由,多亏了从原体继承的能力,普通的隶属魔法对我们很难起作用,所以霍恩博士放弃了琐屑的控制咒文,只保留了紧急使用的绝对命令权,那是我们绝对无法反抗的。而且,从我们实验体的能力特性,他们已经初步推断原体的恩惠需要两体同在才会发挥效果,所以下此交战时,教会很可能会试图将你们分开,或同时击破。」
八号站起身来,微微低头。
「我们对此感到抱歉,所以到那时如果在战场相见,请不要犹豫的杀了我们。」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七号也不断的欠身道歉,就好像受惊的孩子,令人心痛。
「听起来你们打算牺牲自己,保护我们。」
「我们只是,只能以这种方式表明我们对您并没有敌意。恕我逾越,原体,卡斯和蕾斯对于我们来说,就像真正的父母一般,即便只是在大人的言语之间听过几次,我们的血液也在本能的追求着你们的存在。我们为了实验体的家人会不惜牺牲自己,对您们也同样如此。」
所以才会对我们如此毕恭毕敬,虽然这二人与格兰蒂性格各有不同,但我总算明白了,他们对我们这股莫名的热忱究竟来自何处。
以及我对他们产生的莫名的亲近感。
这就是血缘吗,与蕾斯相处太久,我都忘了这个词汇最初的感觉了。
突然变成家长,多出了十个孩子,意外的家庭增员让我们缺乏实感。
但他们毫无疑问与我们血脉相连,从这个层面上来讲,他们也确实是我们的家人。
我能够想象蕾斯与我为敌吗?
如果我和蕾斯在战场上对立。
我们会以什么理由?
我们会用什么方式?
我们会,怎么做?
我转头看向蕾斯,正好与蕾斯对视,想象在预演,答案仅在我们二人的脑中成型。
他们也是我们的家人,无论他们如何,不论我们如何,我们的血都已经承认了这一点。
那我们无需对他们有所保留。
「我们拒绝。」
「诶?」
「为什么?如果是出于怜悯的话,那并不需要。虽然我们因再生能力,拥有比其他实验体更长的行动期限,但我们的寿命预期也并不长,没有必要因此承担更高的风险。」
「我们从不会怜悯对方,我们也不会满足于单方面的杀害。短命?那我们更要拒绝,没有梦想,没有目的,没有理性的我们,唯一要思考的只有在快乐的生存之后,如何快乐的死去。」
将手中的木勺精准的投入碗中,器皿的碰撞发出咚当的响声。
「被我们杀死很满足吗?毫无反抗,为我们而牺牲,你以为我们会高兴吗?如果你们自诩与我们血脉相连的话,至少此时此刻,也应该知道我们所期望的是什么。」
「…………,死。」
「没错,好孩子。」
「但我,我们,并不想……」
「我并不是让你们杀死我们,单方面的杀害毫无裨益。我们会反抗,你们也应当反抗,所以就让我这么说——来互相残杀吧。」
我紧盯着二人的眼睛,做出了我们毫无保留的宣言。
「回去告知他人,告知我新的家人们,来互相残杀吧。」
「如果你们誓要保护自己的同胞,就不要囊括放弃生存的我们,为了保护他们不被我们杀死,来互相残杀吧。」
「如果你们当真认为自己的生命除了牺牲之外毫无价值,那就用尽全心全力取悦我们,来互相残杀吧。」
「每个人都倾尽全力,倒下的人释然死去,胜利的人有所成长,这样的死亡才具有意义。」
「您……」
八号抿着嘴,半伸着手,似乎有些犹豫。
「这是我们对你们的认同,这也是我们能为你们做到的一切。」
体内流淌的鲜血,驱使着我,第一次在异世他乡之地,低下了我的头。
「抱歉,我们生前并没有成为合格的子女,如今也没能成为合格的父母。怠惰愚笨,满是缺陷的我们,唯一擅长的终究只有杀戮。 」
「您不必道歉!但……如果您遇见其他的家人,也请您像今天一样,与他们说说话吧。他们很憧憬,也很期待,如果我们注定被杀死,这会是我们最后的愿望。而我和七号的愿望已经实现了。」
「嗯,我们向你保证。」
听到我的保证,八号也站起身来,仿佛下定了决心。
「……!我会告知他人,我们会达成共识,如果这就是您所期望的话,我们会倾尽所有,不留余力,将您杀死。」
「我们很期待。」
语毙,宴席将散。
简单的收拾餐具后,将睡袋留给二人的我们准备离开。
时至下午,蕾斯没有犯困实属反常,看来与复制体们的相遇也给了她不小的冲击。
那么睡袋已经送出去了,看来今晚是不能露营了。
为了给我们的路痴打出提前量,我们最好现在就开始找旅馆。
「那……那个!等一下……请!」
稍带破音的呼喊声,叫停了转身离去的我们。
迎面跑来的,是名为七号的少女。
虽然我们不曾忘记她的存在,但确实对她印象较为薄弱。
除了对话中适当的附和外,这名少女大部分时间都躲藏在八号的背后。
「有什么事吗?」
「那个!我……我知道这很失礼,但是……就是……能,能……B……」
七号涨红了脸颊,好像努力的在跟自己做着斗争。
「别那么紧张,七号。」
八号从背后缓缓走来,拍了拍七号的肩膀。
「不好意思,七号想说——」
「等!等一下!自己……说,我会努力的,让我,自己说。」
「哦,哦,好。」
看着二人的互动,突然想到在蕾斯偶尔强硬的时候我也无法拒绝,看来这是我们家的遗传通病。
「请……请……B,抱,拥抱我一下!可,可以吗?」
我不知道如此可爱的理由为什么要耗费那么大的勇气,但那位始终怯懦的少女,却目不转睛的看着我们,不禁让我失声一笑。
今天我和蕾斯都笑了不少次,看来今天确实是个好日子。
「当然,女士。」
「!」
得到许可的少女毫不犹豫的抱了上来,我也轻轻回抱,拍着她的后背,试图让自己看起来更像一个父亲。
「谢谢,再见,爸爸!」
七号并没有贪恋拥抱太久,放手后便走向了蕾斯。
「妈妈也,抱一下!」
随后便与有些害羞的蕾斯抱在了一起。
「你不过来吗?」
我的目光,恰巧扫到了一旁有些无措的少年。
「不……我就,好吧。」
不得不说,男孩子的身体抱起来确实要更厚实一些,带来与之前不同的温暖。
我对此感到些许放心,看来就算那天蕾斯突然变成了男人,我也有信心能爱上她。
「小格兰蒂也抱抱!」
「啊……好。」
两人三轮,总共六次拥抱结束后,二人满意的与我们告了别。
「真是新奇,如果我们真有了孩子,也会像那样吗?」
「卡斯,想要孩子吗?」
「难说,教育方面暂且不说,我们现在的身体真的能够生育吗?」
看来可以找个机会试试看。
这两天发生了不少事,让我们应接不暇,但总算完整落幕。
接下来就只剩……嗯?只剩什么?
总感觉我们忘记了一些琐事,虽然我们常说能忘记就代表不重要,但这一次却让我十分在意。
「那,格兰蒂,可以吗?」
如常坐在我手臂上的格兰蒂突然语出惊人。
「不,再怎么说也……至少等你长大吧。」
我弹了弹格兰蒂的额头。
「而且,我刚才对他们说的话,也是对你说的,格兰蒂,毕竟你与他们才同属一类,不是吗?」
「嗯,格兰蒂很明白。」
格兰蒂轻掩着额头,朝向我,面带微笑。
「格兰蒂也会努力,杀死卡斯和蕾斯的。」
「那就好。」
「格兰蒂,加油。」
也许是话语温暖了内心。
感觉身体也变得温暖了一些。
环绕周身的寒风也不再刺痛皮肤。
不,不如说有点……烫?
……
……
「呦,你们挺开心的是不是。」
「『!!!』」
好看真好看在多更一点
好看好看好看,大佬加油求求您多更点!!!!
加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