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3.破壳日Humty dumty

世间无绝对,不存在绝对的正义,也不存在绝对的邪恶。


所有的事实都会因为视角的改变所改变。


怀疑,怀疑所见闻的一切,因为没有所谓绝对的事物,所以一切的一切都值得去怀疑。


人们时常会如此豪言,甚至连我们自身也会不禁赞同其所说。


「……」


嗯?


哎呀?


看起来不是很能接受呢,蕾斯。

你那可爱的眉角即使在面无表情的脸庞上也时时刻刻向我露出着疑问。


「绝对,同样。」


哦~真了不起,我可爱的蕾斯。没错,上述的每一句话同样是绝对的。


绝对,即不应有异议,不应有矛盾。


而他们在用绝对的语句,证明绝对的事物不存在于世。


他们引导着你怀疑一切的语句,本身就是值得怀疑的谗言。


哈,何等的谬误。


所谓语言,真的是十分有趣的事物,能如此轻易将自身否定的事物,即使到了汇集幻想与传说的异世界,也只有人类由生命与历史所编纂的文字与话语。


果然,真理这种东西,不会轻易的让肉体凡身的贤者们掌握在手中,这点属实遗憾。


但也正因如此,真理才有被无数人追寻的价值,在此之前是,从此之后也一样。


「……正题。」


…诶,有点跑题了?


唔,这可真是失态,每当聊起这种无用的话题我都会异常起劲,导致话题越来越偏。


而且不知怎么的,这个世界的时间流动速度好像与原来的世界有着奇妙的差异,明明只是过了一晚,精神上却好像经过了数月之久。


再想到这一章的故事与我们基本无关,没有营养的心里话就源源不断的涌了出来,想象一下……


「卡斯…」


抱歉,抱歉,还是让我回到原话吧。


我想说的是,比起大人们自认为成熟,对错难辨,暧昧模糊的世界观,孩子眼中的世界,要更加的单纯和黑白分明。


想想看。


白雪公主那可怕的母后,遭到天谴坠亡在悬崖之下。


灰姑娘卑鄙的姐姐们,被聪慧的鸟儿啄去双眼。


吝啬又满是掌控欲的波顿夫妇,凄惨的死于女儿丽兹的斧头。


很有趣吧。


事实上,孩童们所耳熟能详的童谣与童话中,到处直白的叙述着条理清晰且残忍的正义。


在那里,在那由满是童趣的线条所编织的绘本里,恶人并不值得同情,可恨之人也从不可怜。


掠夺者应当去死,阴谋者应当去死,犯下暴行者,要受到最为凄惨的惩罚。


「……」


这并不是什么值得惊讶的事,也不必感叹童话的美好中所蕴藏的些许极端与残酷。


这很棒不是吗?


这份残忍与无情,恰恰证明了所谓正义是人们不惜如此也要追求的东西。


蕾斯。


我不公的,不正的,可爱的蕾斯。


要知道。


孩子们可不会为罪人量刑。








安德沃斯东方边境   城市 伊斯塔



嘀……哒……


在我睁开双眼的时候,总是与水滴声相伴。


滴……哒……


雨水从微损的房檐坠落,击打在石地上,溅起耀眼的辉光。


「……哪?」


我在,哪?


潮湿的空气中,木制的桌椅与床榻发出淡淡的霉味,我现在身处于未知的房屋之中。


从床上撑起身体,奇妙的刺痛感充斥全身,但看上去又好像并无异样。


我是怎么来到这里的?


记忆暧昧不清,浑浊的脑子传来轻轻的钝痛。


我饿着肚子,在森林里游荡,吃了有毒的东西,我筋疲力尽。


「啊,熊先生。」


对,我遇到了可爱的熊先生,我和他来了个拥抱。


之后……


「之后……什么来着?」

仅有的记忆被中断,没有丝毫的印象。


但是熊先生的怀抱,一定柔软又温暖吧。

要是还能见面就好了。


「唔……」

肚子,饿了。


双足踏在地面上,失去体重的床榻发出吱吱的响声。


从门外,传来诱人的香气。

小麦,被火焰炙烤的味道。


屋内小小的烤炉,散发着火光与热量。 

从膨胀开裂的面包中散溢的气味紧握着我的胃袋。


好饿。

没有人,这里,没有人。

蜡烛上跳动着小小的火焰。

刚刚泡好的花茶升腾着软绵绵的热气。

但是。

没有人。


「这里是女巫的小屋吗?」


如果是这样的话,不行。

偷吃的话,不行。


惹怒女巫的话,会被扔进大釜。

搅啊搅。

偷吃晚餐的孩子,会被煮成晚餐。


怎么办……


「怎么办…」


「吱———」

陈旧的木门发出刺耳的长鸣,从耀眼的门缝中侵入的,是拂过我脊背的冷风。


「嗯?诶呀!你可算是醒了,小姑娘,你都睡了三四天了。」

穿着破旧棉袄的老爷爷,从敞开的门缝进入屋内,快速的合上了房门。

冷风被断绝,温暖再度充满了小小的房间。


「谁?」


「还能说出话,从外表看不出来,小姑娘还真结实啊。」

老爷爷轻笑了两声,将衣帽挂在墙上。

「我是维特努斯,认识我的人都叫我老维特。在山里打猎的时候,看到小姑娘你跟一只开膛破肚的熊倒在一起,可吓坏我了。这马上就要入冬,天寒地冻的,你一个人在山里做什么?」


「在找,家人。」


「……,这样啊。」

老爷爷的笑容停滞了一瞬,布有皱纹与老旧伤痕的脸上,露出淡淡的苦涩。但下一刻,老爷爷的表情又被满面的笑容所取代。

「你看看我,年纪一大就喜欢发呆,来来来,小姑娘饿坏了吧,面包已经烤好了,快趁热吃了。」


老人转过身去,伸出铁杆将烤炉里的面包一一取出,随意的放在篮子里,端上餐桌。

「嘿呀,邻居老辛迪家的婆娘吝啬的很,却又是个热心肠。这些面包可都是用她家农场收来的小麦做的,现在可是入冬,平常别说是尝,买都买不到哩。」


「然后呢?看到我背着个昏迷不醒的小姑娘,急得像被踢了屁股的驮兽一样,连钱都没想着管我要,这么说来,我还沾了小姑娘的光。」

老爷爷用饱经风霜却依旧锋利的小刀,面包一块一块的切开。完事后好似想起了些什么,从房间的角落里拿出了被布料裹得严严实实的瓶子。

也许是注意到了我好奇的视线,老维特将瓶子抱得更紧了。


「嗯?嘿嘿,这个可给不得你。老维特可就靠这个活着了。」

从瓶中倒出的,是清澈的琥珀色液体,在小巧的杯子中碰撞,停歇,泛着小小的波纹。

老维特嗅着气味,干瘪的脸上露出了陶醉的笑容。


「……」

但是,当气味散溢到我的面前,我却只能无法控制的皱眉。

这是我熟悉的味道,每当我被推上实验台时,充斥在鼻腔中的,除了血腥,就只剩下这股令人头昏的味道。


为什么,要喝那种东西?

很好喝吗?


虽然有过疑问,但饥肠辘辘的躯体,并没有放纵我的好奇。

我伸出手,让松软的面包,暂时占领了我的大脑。


「咔哈!打猎回来的一杯简直是极乐!」

酒精下肚,老维特干瘪的面容变得红润起来,嚼着面包,对着空气傻笑。

「小姑娘…嘿,我这还没来得及问呢,你叫什么名字,总不能一直小姑娘小姑娘的叫吧。」


「五号。」


「五…嗯?」


「因为是第五个,所以是五号。博士,是这么说的。」 


「这名字可真没人情味…那个博士就是你的家人吗?」

倒上第二杯,微醺的老维特如此问道。


『啧,失败了吗,医疗员,把她治好,明天继续。』


『又失败了,果然是缺陷品吗,把她放回去,明天加大损伤面积,再来一次。』


『实验题和重要材料优先,卡伦,鲁索斯,把失败作放出来拖延时间。五号?现在没时间去管缺陷品,在断钢找到这里之前按顺序迅速撤离。』


「不是?大概。」


「那你的家人长什么样?有画像之类的东西吗?」


「啊。」

我急忙的翻找着,贯头衣上唯一的口袋。

因为是家人的画像,为了避免笨拙的我把唯一的线索弄丢,便用尸体堆中捡来的骨头磨成针,把布料从他们身上扯下,粗糙的骨针无数次刺伤了我的手指,血迹让洁白的贯头衣变得肮脏而斑驳,换来的成果,便是这个大大的口袋。

「这个。」

我所递出的,是一张被干涸的血液所染黑的纸张,所幸的是,上方由死神先生画下的人像依旧清晰可辨。


「哦,跟小姑娘长的还真像,你知道他们叫什么名字吗?」


「不知道。」


「呃,他们在哪个城市?」


「不知道。」


「嗯……」

老维特无言的拿起酒杯,将其中的液体一饮而尽。

「行吧,老维特帮你打听打听,反正你也无处可去吧,那就先住在这,虽然不是什么下榻的好地方,好歹也是个遮风挡雨的地方。」


「…,代价。」


「啊?」


「老爷爷…老维特,帮助我,需要什么代价呢?」

我该做些什么,来汇报他人的帮助?


不知道。


我从未受到过帮助。


「成袋的金子,无法打开的木箱,少女的长发,又或是血液,乃至在清晨化为泡沫?」

尽管我列出了我所能想到的一切代价,但老维特依旧皱着眉头,指尖规律的敲着酒杯的边缘。


「小姑娘。」


「?」


「老维特我啊,也不懂什么大道理,这话也是我还年轻的时候,我家老爷子经常念叨的话。」

老维特的表情很认真,醉酒的红晕并没有减少眉宇间的慈祥。

「小姑娘,在蒙受善意时,要欣然接受。开心点,这可是小孩子的特权。」


「老维特,是好人吗?是坏人吗?」


「啊?哈哈哈,小姑娘,好坏与否可不能这么轻易笃定。这世道可没那么单纯……嘿,我跟你说这些干什么,小姑娘还小,可用不着听这些个屁道理。」

老维特拍了拍腿,就要继续倒酒。


「那我现在,要做什么?」


「嗯…说的也是,总之先道个谢怎么样,把小姑娘背到这里可累坏了老维特的老腰。」

老维特夸张的敲着自己的腰椎,哈哈笑道。


「我明白了,非常感谢。」

我仿照着书中的图画,轻轻的行了一礼。


火炉辐射出的热量温暖着僵硬的四肢,面包填补了我的饥饿,老维特和蔼的笑声在耳边略显吵闹,花茶香中时不时泄露出的酒味是唯一的美中不足。

但是,胸口充斥着异样的鼓动,从未经历过的情感让我泛起些许的雀跃,最后…没忍住,和老维特一起笑出了声。


现在回想起是否有些幼稚,又有些可笑呢?

在这个瞬间,也许我真的明白了什么是善意也说不定……




至少我当时确实是这么认为的。










「娜由塔。」


「……」


「还没消气吗……」


诶呀,虽然有些唐突,但我现在正矗立在战场中央,四面八方皆敌非友。

而我的爱剑的情绪似乎出了点小小的问题,正在绝赞赌气中。


「哦!」

炎弹与雷击从我身旁堪堪掠过,而我手中仅有另一把利刃。


情况危机?其实算不上,这并不是毫无理由的自负,我确信即便狼狈至此我也能劈开魔法,斩断盔甲,只要给我足够的时间,圣教军的尸体就会在此堆砌成山。

但没有娜由塔的协助,我没法进行大范围的远程攻击,杀敌效率不可谓不慢。


「再这样拖下去,那群狡猾的沟鼠又会不知所踪了。」


虽然用契约强制命令娜由塔也是个方法,但就我个人而言实在是不想这么做。


「……」

右手轻挥,呼啸着魔力反应的魔导炮弹,从魔导体到术式本身毫无阻力的被切成两半。

这种程度的攻击无论多少都挡得下,但这段距离属实是个麻烦。

「至少要是晚上的话我就能直接飞过去了,娜由塔也真是……嗯,这样也很可爱就是了。」


话虽如此,老老实实道歉实在不是我的风格,虽然很卑鄙,但允许我作个弊吧。


宣言「我将面见娜由塔,立———唔。」


满溢着魔力的语句尚未结束,突然显现的娜由塔粗暴的捂住了我的嘴,将发动之中的「撒旦」打断。


「明明只是几天,却好像隔了数个春秋,我很想你哦,娜由塔。」


「即便是娜由塔无以计数的岁月中所积攒的知识,也无法找出一个恰当的词汇来形容你的愚蠢,克里弗。」


「这对我来说是个夸奖,你明白的,娜由塔。顺便一提,向左一步。」


尽管娜由塔的怒气几乎肉眼可见,但对我的指令依旧毫无迟疑,巨大的弩枪以分毫之差从娜由塔水色的秀发中穿过,被我劈成两半。

「总之先帮帮我如何,被娜由塔惯坏的克里弗现在可是陷入苦战了啊,离开了娜由塔,我连战斗都做不到。」


「阴阳怪气……后方,七点钟。」


「……!」

切开悄然接近的白色魔像,几发魔导炮弹接踵而至,孱弱的冲击甚至无法在我的刀上留下锈痕。

「啊啊,麻烦死了,娜由塔,我要切开他们的阵地。」


「我期待着你的谢罪,克里弗。」


「如果可以用亲吻代还的话,我乐意之至。」


我与娜由塔分离数天的精神再一次同步,我的视野被全方位的扩展,我的双手仿佛能触及视线之内的一切。


我的恩惠「斩铁剑」,能让我所持的,任何在广义上能称为「刃」的物体,拥有斩断任何事物的能力。


这个能力理所当然的无法触及远处,我的绝对半径,仅仅限于我的臂展之间。


但这种情况,在与娜由塔相遇后被完全改变。


娜由塔,万剑之母,世界上第一把剑。

被赋予如此定义的她,是名副其实的,剑的女皇。

作为其特权,娜由塔有权利将任何无机物定义为「剑」。


「叮。」

山铜所包裹的刀柄,在我的弹指下发出清脆的声响。

以此为信号,视线前方,半径约三百米,角度约一百三十度,扬起的沙土、飞散的尘埃、绽开的水滴、随着炮击而炸裂的魔导体粉尘,皆被娜由塔的权能所连结,塑形。

被恩惠所强化的无以计数的「剑」,在仅有的这一瞬间,成为了不可视且不可避的利刃。


「————」


寂静,从数十分钟之前就不曾奢望的寂静,此时回归到了这片空间。

仿佛一瞬,又仿佛永恒。

至少在第一具破碎的尸体,又或是第一枚装甲的碎片触及地面之前,我都陶醉在其中,未动半步。


巨炮被斩断,结界被摧毁,士兵被歼灭殆尽,无一幸免。


「啧,又被他们逃了吗。」


如同堡垒般严实的阵地之内,是由水晶粉末所构筑的巨大传送魔法阵。

中心所残留的微弱的魔力残留,似乎在告知着敌人刚刚逃走。


虽然不是不能追上去,但就算抛去被层层埋伏的可能性,魔力上的消耗实在是不划算。


「……」

总觉得有一种白忙活的脱力感。


「海龙的皮。」


「呃…啊?」

娜由塔突如其来的话语将我从宁静中扯了回来。


「海龙的皮,质地坚韧,隔水性优良。现在的剑鞘有时会漏水和渗血,我想要个新的。」


啊————,这个,莫非是要和解的意思?


这对我来说可算是如获大赦,毕竟讨好女孩子对我来说是个致命难题,估计娜由塔也是知道这点才主动提出要求,给我台阶下吧。

呜呼,我已经感动的要哭出来了。


为了让我的爱剑尽快消气,我毫不犹豫的答应了她的要求——


「不,娜由塔,这里可是内陆深处啊,离海是不是太远了点。」


——不,我当时真的想答应来着。


嘶……


原来如此,印证娜由塔的发言,我在这一瞬间似乎真正意识到了自己的愚蠢。

看来我的言语系统存在着无法忽视的漏洞,以至于我甚至做不到基本的察言观色。


「……」

即便我因突然的自知之明而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但似乎并无法逃脱娜由塔更加尖锐的视线。

「地龙皮的绑带。」


「不,那个,娜由塔——」


「山铜的环扣,顺带装饰的铜片,要烧成漂亮的蓝色。」


「ok,ok,我明白了,饶了我吧。」


「……」

面无表情的娜由塔终于将尖锐的视线从我脸上移开,默默的站在了我身边。

从没有将自己的身体解构来看,应该是暂时消气……了吧。


欸呀欸呀,以后要注意千万别惹娜由塔生气才行。

话说,海龙的皮啊……上一次看见海是什么时候来着,下次去欧纳尔的时候跟露莎卡问问吧,要是有现成的就好了。


简单的拍去身上的灰尘,我们一人一剑再一次踏上了旅程。






「……」


从我醒来之后,我就一直,寄住在老维特残破的小屋中。


数日,数月,也许更长?不,也许意外的短也说不定。

时间的长短与否,说实话,我没法判断,也不是那么在意。

寻找家人的事也没有搁置,但伊斯塔太过偏僻,消息也并不灵通,也就迟迟没有结果。


老维特起的非常早,很早很早。

在晨露还未滴在地上的时候,他就披上特制的大衣,背上早已被磨得光滑发亮的猎弓,悄无声息的走进山里,祈祷着今天能有所收获。


邻居的萨谬安夫人是个亲切的人,紧绷着脸颊的她时常被其他的孩子所惧怕。在老维特出门的时候,我就在萨谬安夫人的面包店里帮忙,拜她所赐,我的身上每天都会飘逸着麦芽的清香。


多兰的梦想是在王都开一家餐厅,他做的饭非常美味,我经常会有幸被请去品尝他的新作。他开在街角那小小的酒馆每个夜晚都亮着灯火,传来麦酒泼洒与觥筹交错的喧闹。


瑟伦西是酒馆的首席服务员,充满活力的她一直是多兰酒馆中的人气之星。顺便一提,也许面容看上去有些娇气,但常在酒馆作乐的大叔们清楚的明白,与猎人们把酒言欢的瑟伦西,酒量有多么恐怖。


塔林是附近孩子们的「领袖」,名副其实的孩子王,初次见面时对陌生人的我几加排挤与敌视,没来由的恶意让我很是困扰。就在我认为那些坏孩子应该被「惩罚」的时候,我平时用来遮掩面容的斗篷被扯下,露出失去右眼、满是伤疤的脸庞。

从那之后,他们就不知为何,突然对我表现出莫名的关心。比我稍大的杰克和苏菲亚,偶尔会摸摸我的头,把私带的零食分给我。

我的思考并无法理解他们态度上的转变,但是,他们不是坏孩子。


真是太好了。


不止孩子们,我在这遇到的每一个人,都是很好的人,真是太好了。


他们都很和善,每个人都洋溢这温柔的气息,真是太好了。


他们不是坏人,真是太好了。


要不然,就要像他们一样,受到惩罚不可了。


「……」


嘀嗒——嘀嗒——


「小…小姑娘,这…这是!」

老维特断断续续的,从我身后表达着他的惊愕。

猛烈的喘息同时夹杂着疲惫与恐惧,看来老维特直到刚才还在为了寻找仍未归家的我而奔波。


总觉得有些愧疚。


「对不起,我被这些人叫住了,现在就回去吧。」

绕过老维特的身旁,轻踏着脚步,却发现老维特迟迟没有动弹。

「怎么了,老维特?」


老爷子本就不健硕的躯体,现在如初生的小鹿一般颤抖不止。

「这些人…是你杀的?」


布满老茧的手指,指向的,是昏暗无光的小巷。

平平无奇的街道一角,仅在今天,布满了不曾有过的「装饰」。


嘀嗒——嘀嗒——


还未变得粘稠的红色液体泼洒在各处,从嘴巴,从眼睛,从被截断的身体各处

流淌,在小巷粗糙的地面上画出丑陋的花瓣。


「啊……」


他们,死了吗?


我,杀了他们?


暧昧的记忆从不灵光的脑子中流淌出来。


说起来,我刚才和他们说过话,他们是一群……嗯,纨……绔子弟?书上好像就是这么形容这种人的。

他们有时会出现,捣乱商人的摊子,霸凌附近的孩童,走进多兰的酒馆嘲笑着憨酔的镇民。

人们有的轻蔑,有的愤怒到面红耳赤,但没有一个人与他们对峙。


后来,我从老维特那里知道,那些人是附近贵族家的孩子。

之所以人们即便至此都不会反抗的原因,仅仅因为他们是平民。


不可思议,仅仅一个称谓之分,是如何将人类与人类划分成两种不同的种族的呢?

我心里冒出无数的好奇与疑问,但仿佛预测到一般,老维特慌忙的打断了我。

在他眼中,这好像是我不该知道,也不需要了解的事。

到了最后,老维特也只是叮嘱我,远离它们,默默无视便好。


我,是个听话的孩子,大人叫我怎样的话,我就照做便是,我就是这么活到现在的。


但是……


从萨谬安夫人的面包店回家的我,看到了与平日稍有不同的光景。

那些贵族家的孩子,正在小巷的墙角悉悉索索,虽然有着老维特的叮嘱,我还是不禁好奇的集中了目光。


「……」


那是……多兰经常喂食的野猫。

微微有些肮脏的白色毛发,右眼和屁股上都有一块大大的黑斑。

此时奋力闹腾的小猫,被一个男孩紧紧的扼住,面前则是步步逼近的小刀。


他们,要杀了小猫吗?

好可怜,我是不是应该阻止他们?


「……」


一切,都是由于一时兴起……之类的感情。


不可思议,我曾经在试图抚摸的时候,有被那只小猫狠狠的抓伤,那道抓痕与我的满身疮痍和睦的融为了一体。

当时,有些恼怒的我,想狠狠的惩罚一下这个「坏孩子」,但是我的身体却比我想的还要孱弱,左右腾挪,最后慵懒的趴在高墙上的猫咪,仿佛向我投来蔑视的目光。

当时的我,打从心底这么想。

这世上没有比这更讨厌的生物了。


但是,就在它在我眼前陷入危机的一刻,我竟然因为它的遭遇而感到同情。

看来,名为同情的感觉,总是会无条件的偏向弱者的一方。

而这份同情,甚至会让人做出自己想象不到的行为。


没错,我,走了过去,出声阻止了他们。


转过头来的人们比我想像的要高大。

因为老维特是叮嘱,我从未正视过他们的面容,看来,他们要比邻家的孩子们更加年长。


您好,对不起。


请住手。


能放过那只小猫吗?


它是我的朋友。


尽可能堆叠着敬语与恳求意思的词句回响在昏暗的巷内。

寂静持续了数秒,那群紧握着小猫的人,露出了亲切善良的笑容。


他们笑着答应了我,却好像要索取相应的代价。


我认为这很合理,但尽力摸索全身的我,仅仅能拿出五枚闪烁着微光的星之银,那是我在面包店帮忙至今的报酬。老维特笑着说自己不需要,让我自己使用的存款。

还好没有特别想要的东西,而这些钱也即将用来拯救猫咪的生命。


……


「……?」


但是,看来这些钱并不足以救下小猫的性命,他把玩着那五枚银币,如是说道。


可我的身上,不,我的全部财产也只有那五枚星之银而已。


而当我认为小猫没救,只能准备放弃时,我再一次得到了善意的提议。


只要听从他们的话,就能救下小猫的生命。


听从,这很简单,不需要烦恼也不需要思考,这是我再擅长不过的事。




他们让我摘下斗篷。


我照做了,露出稍显脏乱的长发和残缺的面容。

他们哄堂大笑,指着我的脸庞喧闹不已,看来我的样貌有着让人发笑的魔力。


他们让我下跪恳求。


我照做了,膝盖与粗糙的砖地接触,传来微微的刺痛,快要入冬的大地将寒冷缠上我的双腿。

他们笑得更欢了,放肆的指摘这我,似乎在看着某种难以置信的东西。


他们之中的一人走了过来,要我舔他的鞋尖。


我照做了,不知是不是贵族的习惯所致,兽皮缝纫的精致鞋尖上,只是有一点灰尘的味道。


那个人用鞋尖轻踢了我的脸,让我抬起头来。

被紧握的小猫已经被递到了我的眼前。


「……」

至少,他们遵守了约定。

此时灰头土脸的我不禁如此想道。


而伸出支撑着身体,有些酸麻的双手,试图接过猫咪的我,则理所当然的,遭到了另一轮的欺骗。


刀尖,银色的,尖锐的危险物品。

只要触碰就会被刺痛,只要移动就会被割伤的,不该触碰之物。


从小猫胸口脏兮兮的绒毛下面穿刺而出,可怜的猫咪,本就疲惫的四肢,迎来了最后的僵直,随后无力的落下。


新一轮的大笑伴着回音侵犯着我的鼓膜,我跪在地上,伸出双手呆住的画面好像深得他们的喜爱。


好吵。

即便是老维特饮酒时偶尔会传来的大笑,也会让我隐隐皱眉。

这些人参差不齐的鬼笑,就如同乐器损毁的交响一般令人难以忍受。


嗯。


意外的,却又情理之中的,我并没有感到悲伤。


归根结底,它的生命,并不是我无论如何都要拯救的事物。

就好像我第一次尝试揉制,却无一从烤炉中幸免的面包。

猫咪瘫软的尸体,是我数分钟前白费功夫的证明,这份证明让我感到些许的失落,也仅仅是失落。


笑声并没有持续太久,可能是他们太累了,也可能是他们对这种无聊的行径感到了厌烦,虽然我如此期待,但似乎,他们只是对我无动于衷的表情感到无趣。


回家吧……老维特应该已经回来了,不能让他久等。


就在我准备起身离开的时候,我的两颊被手扼住,而接近到眼前的,是粘着兽毛与血液的肉块。

他们把猫的尸体肢解,原原本本的递到了我的眼前。

腥臭与粘稠让我本能的缩回了身体,但我的头依然被固定,无法动弹。

异物充斥我的口腔,翻搅,被强行咽下。身体本能的排斥让我不断的呕吐,眼泪从我被缝合的眼角不住的流下。


呕吐感在环绕在耳边的笑声下,变得越发难以忍耐。即使反复的呛咳也无法环节已经渗入喉咙的恶意。

奇怪的心情从我跳动的心脏泄出,锋利,且炙热。

虽然微弱,却笔直的冲向大脑。


原来如此。


仿佛轻风吹散了碍眼的薄雾,仿佛竹竿揭开了绵密的蛛网,疑惑被解开,视线变得豁然开朗。


我钝感的脑子,好像在此时此刻,终于明白了一个极为浅显的事实。


他们戏弄了我。


他们欺骗了我。


他们是坏人。


……


坏人,需要惩罚。


或是神明捶打而下的天雷,又或是骑士挥舞的闪亮长剑。

故事的结局,必须有恶人的死亡作为装饰。


愤怒,我,并不愤怒,那时的我还不知道何为憎恨与愤怒。


我只是觉得,如机械般反射的觉得,他们应当被破坏,他们应当明白,被破坏的东西,永远无法再恢复原状。


怀着这份奇妙的心情,我,缓缓的张开了嘴。


尽管口中流淌着兽血,粘腻和臭味仍没有消散,但我如同被什么无形之物所支撑一样,从我的喉咙漏出了充满童真的诅咒。


「All the king's horses(就算牵来国王所有的马)……」


「And all the king's men(就算召集国王所有的子民).」


他们奇怪的看着我,为我奇异的行为表现出了疑惑。

以至于,甚至没有堵上我出声的嘴,没有再扼住我清唱的声带。


「Couldn't put Humty together again(蛋头先生也无法再恢复原样).」


赤色的水花,伴随着令人作呕的声响,在昏暗的巷子中绽放。

曾名为脏器的脏器,曾名为肢体的肢体,此时如同被针戳破的气球,化为残片与碎块,均匀的涂抹在墙壁上。


运气较好的人,仍有上半身,失去意识的苦苦挣扎。


「……,好脏,老维特会生气,大概。」


而事实却和我所想的有些许偏差。




将目光从我的回忆回到眼前。

眼前的老维特并没有对我发出斥责,反而是难以置信的瘫倒在地,年迈的双腿不停的打着颤。


就在我打算将冒事的老维特扶起来时,铠甲与皮靴的声响已经渗入了我的耳膜,士兵先生们里三层外三层的包围了平日毫无人气的小巷。


「都不准动!丢掉武器和魔导体。魔法师去救人,快!」


卫兵长震耳欲聋的喊声让我的脑子发出阵阵嗡鸣。

老维特迅速的丢掉了背上的弓与箭,顺从的匍匐在地上。

而我没有任何称得上是武器的东西,只能默默的站在原地。


穿着精美的镶甲法袍的魔法师快步向前,却又因为血腥与恶臭而滞下了脚步。


「还不快去!」

很显然,军令要比他们的感官更加优先。

皱着眉头的魔法师,举起军用魔杖,开始使用治愈魔法。


「…!!这,队长!治愈魔法没有用!」

那堆碎块的抽搐开始变弱,即使在治愈的光辉之下,生气也在迅速消失,最后归于平静。


「啧,是你们干的?」


「呃……」


「嗯,我干的。」


「小、小姑娘——!」


「闭嘴!」

打断欲言的老维特,高大的士兵走到了我的面前,锐利的眼光并不因为我的瘦小而有半分磨损。

「那是什么术式,为什么能让治愈魔法失效?」


「因为被破坏的东西,没办法恢复原状,就像蛋头先生一样。」

诚实是好孩子必要的品德,我是这么认为的。


「你在胡扯些什么?好好回答问题!」


但是看来眼前的士兵长并不相信我的说辞。

这么说来,老维特也好,多兰他们也是,经常把我的话当做玩笑呢。

明明谎言也好,玩笑也好。


我一次都没有说过假话。


果然,证明给他们看比较好吗?

至少,这样老维特就不会被怀疑了吧。


说实话,当时我只是本能的唱出了脑内浮现的文字,也不知道能不能再现一次。


怀着这样的思考,我还是努力回忆起那由未知的语言所编织的童谣,张开了嘴。


「All the king's hor——」


「…!魔力反应!阻止她!!!」


试图歌唱的我,完全无法对背后接近的脚步有所反应。

随着轻微的破风声,木制的枪杆震撼了我的后脑。


「咚。」

钝响在我脑中回荡,视线变得模糊。

我好像隐约的看到,想要起身的老维特被士兵先生紧紧按住。


地面仿佛从脚下开始倾斜,不知何时已经近在眼前,马上就要触及我沾满灰尘的鼻尖。


啊,一定,会很痛。


我的意识,就此远去。













你的回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