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在熟悉的道路上,夜帶著忐忑不安的心情前進,越接近目的地就越靜不下心,他試著深呼吸調整情緒,卻在終於看到那間熟悉的小屋時心跳無法控制地加快。
那是一間很小的土坯屋,正面除了一扇看起來不甚堅固的木頭門外還有一扇小窗,窗台上有幾盆小巧可愛的盆栽,裡面曾經種著會開出白色花朵的植物,現在卻奄奄一息了。
土黃色牆上用不同顏色的小石頭貼了一些幾何圖樣,讓這間小小的土坏屋看上去有點可愛。
他曾經被這間屋子的主人數次用蠻力拖過來,說是要招待他讓他明白有家的美好什麼的,雖然每次都在進屋前被他掙脫跑掉,對方卻不氣餒,一有機會就「綁架」他。
這是他第一次主動站到這間屋子前。
然而屋子的主人───翠兒坦,卻已經不在了。
夜看著這間小小的土坏屋,無比懊悔自己過去為什麼不順著翠兒坦的意,到她家裡作客,那樣的話,他就能擁有更多和對方一起的回憶了。
翠兒坦跟他一樣是孤兒,也不曾看過她和其他人聚在一起談天,說不定對翠兒坦而言,夜也是她為數不多的交談對象之一。
自己卻三番兩次拂了對方的好意,到底在幹什麼啊?他咬牙咒罵自己的愚蠢。
...現在才來有什麼用呢?
他站在屋子前,懷抱著對過去曾住在這裡的人的罪惡感,不明白自己到底來這裡做什麼。
「不進去嗎?」
聽到身旁傳來的問話,他抬頭看向契諾瓦,不知道該怎麼回答。
「......我......」
「你們是誰?」
突如其來的問話,讓夜和契諾瓦同時轉頭看向從不遠處走來的一位婦人,微胖的身材,臉頰卻有點凹陷,是個頭部和身體比例有落差的四十多歲女性,手上捧著一個編織的篩子,一臉狐疑地朝他們上下打量。
「你們不是這裡的人吧?來這裡幹什麼?雖然這間屋子已經沒人住了,但也不准你們隨便進去喔!」
婦人的樣子像是完全不曉得鎮裡發生了什麼事,也不認得他們的穿著代表什麼,當然也不知道眼前的其中一人是鼎鼎大名的契約一族。
太好了,對什麼種族衣著標識完全不懂的人不是只有他......呃,現在不是想這個的時候。
夜搖搖頭對自己腦內突然冒出的想法吐槽,然後看向婦人。
「那個...我是翠兒坦的...應該算是朋友...吧?」
想告訴對方他們不是什麼可疑人物,夜卻越說越沒有自信。
他是翠兒坦的朋友嗎?好像有點微妙......同伴?總感覺哪裡不對......
在他兀自煩惱時,婦人挑起眉仔細看著他。
「那孩子什麼時候有你這樣的朋友?我這個鄰居竟然不知道?帽子拉開讓我看看。」
聞言,夜猶豫了會兒,想著自己以前為了避開翠兒坦,從來不主動過來她家附近的關係,他對這個婦人也沒什麼印象,對方應該不認識他,於是慢慢伸手拉開了帽子。
有點膽怯地看著婦人會有什麼反應,就見婦人雙眼微微睜大,露出很意外的模樣。
「黑色長髮的瘦小男孩...難不成,你是夜嗎?」
「嗯......對。」夜點點頭,心想大概翠兒坦有跟這位婦人提過他的事,感覺有點開心。
正想多問問婦人有關翠兒坦的事,遠處卻傳來眾多腳步靠近這裡的聲音。
「找到了!他們在那邊!」
一群人轉過路口後發現了他們,便朝著這邊跑來,是剛才在鎮長家聚集的人們,鎮長也在其中。
夜立刻拉起兜帽將自己遮了個嚴嚴實實,並扯了扯契諾瓦的斗篷。
「沒、沒其他事的話,可以走了吧?」
老實說,夜真的很想不管三七二十一立刻離開這裡,能走多遠就走多遠,最好再也不要來了。
只要一想到這裡曾發生過的事,他胸口的怒氣就無法克制地膨脹起來。
「等等!」
斗篷突然被拉住,轉頭一看,那位婦人正拉著他,原本捧在手上的篩子被扔在一旁。
「不好意思,我們要先走了...」
想在那群人圍上來前離開,夜有些心急地把被拉住的地方扯回來,婦人卻緊抓著不肯放手,還突然從口袋裡拿出某個東西不由分說就往他懷裡塞過來。
「那件事我阻止過她,但是她不聽...她說要把房子送給你,但是我到處都找不到你,幸好你來了...」
聽著婦人的話,夜看著被塞進懷裡的東西,是一把鑰匙,上面刻著翠兒坦的房號。
「......把房子送我?為什麼?她明明說過這間房子是要留給她以後的孩子......」
夜表情茫然道,接著突然咬緊牙關,把鑰匙連同婦人一起用力推了開來,婦人摔倒在地,大概是沒想到夜會突然推她,一臉錯愕。
同樣錯愕的還有站在一旁的契諾瓦,主動做出攻擊行為的藍前所未見,雖然早已領教過夜和以往的藍很不一樣,卻也從未想過夜竟會情緒失控到去傷害他人。
其實在夜剛從契約一族的據點醒來的時候,也曾對著首領失控過,只是那時候契諾瓦不在場,也沒人告訴他那件事,所以這是他第一次見到夜對他人做出攻擊行為的樣子。
而令夜失控的原因,毫無疑問跟那個名叫翠兒坦的女子有關。
「你們這些人都是騙子!翠兒坦是被你們害死的!還說什麼她生了場重病...你們除了不斷欺騙別人、欺騙自己,還會做什麼?我絕對不會相信你們這些騙子的話!」
夜全身顫抖著大吼道,婦人聽了他的話卻露出一臉茫然的表情。
「什麼生了重病...這話你聽誰說的?」
「他們!」夜指著正朝他們這邊跑來的那群人。「反正妳和他們都是一夥的吧?翠兒坦被帶走那天我根本沒看到妳,說什麼妳阻止過...都是騙人的!」
已經不想再談下去,夜轉身背對婦人,伸出顫抖的手拉住契諾瓦。
「快點走...我不想待在這裡...」
「翠兒坦是自願的!」
從背後傳來婦人的話語,將夜跨出的腳步定住了。
婦人對著夜的背影繼續說道。
「儘管知道那種事毫無根據可言,但是只要有一點點可能性,說不定就能讓大家得救...翠兒坦她是這麼說的,那個善良過頭的孩子是自願的啊......她心意已決,我不管怎麼勸她都不肯放棄,我也無計可施了...那天我把自己關在家裡,因為我無法親眼看著那孩子走向死亡啊......」
婦人說著說著,崩潰大哭起來。
夜的腦袋一片空白。
契諾瓦偏頭瞥了他一眼,接著在鎮長等人圍上來之前,一把將渾身僵硬的嬌小身軀抱起,放出使役變化而成的黑色雙翼,無視呼喊他們的眾人直接離開伊勒底。
懷裡的人難得沒有任何反抗地任契諾瓦抱著,雙眼失去焦距,表情也毫無生氣,看著這樣的夜,契諾瓦感到有些煩躁,但他知道現在發問也無法得到回答,於是只沉默地一路往前飛。
直到放眼望去再也看不到人類的聚落,契諾瓦才降落在一片巨岩區域旁。
用薄被和繩子搭了一個簡易遮陽棚,契諾瓦把還未回過神的夜扔在陰影處,自己則是默默地坐在一旁,擦拭小刀、整理行囊、處理食物等等,做著這些雜事。
夜的思緒在聽著耳邊傳來的各種聲響中,不知不覺陷入一片漆黑。
醒來時,夜發現自己躺在鋪了薄被的地上,眼前不遠處有一團小小的火堆,契諾瓦姿態隨意地坐在一旁,發現他醒來,默默無言地把裝著水的罐子擺到他面前,然後將原本放在地上的小鍋移到火堆上。
也許是因為剛醒來的關係,他覺得腦袋很遲鈍,起身時原本想對契諾瓦道謝,喉嚨卻發不出聲音,他拿起罐子喝了幾口水,聞著從小鍋裡飄出的陣陣香氣,肚子感到飢餓難耐。
吞了口水,看著契諾瓦將小鍋裡的食物舀入碗中,擺在身側的地上後,又接著舀了一碗自己吃了起來。
除了剛醒來時瞥了他一眼,之後就再也沒看他的契諾瓦,雖然沉默令他覺得感激,但好像在生氣的氛圍又有點讓人害怕。
猶豫半晌,終究敵不過肚子的飢餓感,夜裹著薄被慢慢移動過去,拿起擺在地上的碗,將熱呼呼的食物往肚子裡送。
再怎麼悲傷,肚子依舊會餓啊......
還有些遲鈍的腦袋,突然浮現出這句話。
夜一口一口吃著碗裡的食物,因為肚子漸漸溫熱起來而感到滿足。
當碗底空了的時候,他下意識看向已經從火堆上移開的小鍋,才剛想著再裝一碗,用勺子盛裝的食物已經倒進了他的空碗裡。
順著拿勺子的手看過去,契諾瓦若無其事地也給自己裝了第二碗,兀自吃了起來。
...就算是翠兒坦,也沒有對他照顧到如此無微不至的程度。
不,應該說,他從未對翠兒坦真正的坦誠相對,也許是覺得自卑吧,當時的他深信自己真的是怪物,和翠兒坦相比,他太醜陋了...所以無論心地善良的翠兒坦如何想辦法靠近他,他都極盡所能地躲避。
如果他當時坦誠接受翠兒坦的好意,成為能和翠兒坦互相扶持的朋友,那件遺憾或許就不會發生了。
原來,他該埋怨、憤恨的對象,不是契約一族、也不是伊勒底的居民......而是他自己嗎?
填飽肚子後,夜雙手抱膝把臉埋進去,聽著契諾瓦不知在做什麼而發出的聲響,陷入深深的自我厭惡。
過了很長一段時間...又或者並沒有他以為的那麼久,夜抬起頭來,看向依舊坐在火堆旁姿態隨意的契諾瓦,開口說起自己的事。
「我有記憶的最初,是在一個半露天的棚子裡,聽說以前是用來養動物的地方,除了一些乾草外,還有兩個盤子,有時候會有人把水和食物放在盤子裡,我就這樣靠著村裡人們的救濟逐漸長大。
當我長高到足以自己爬出圍住棚子的矮牆後,我就在村子裡到處探險,村人看我的眼神不太友善,但也沒說什麼,可是村裡的小孩子很討厭我,一看到我就會朝我丟東西,這還沒什麼,只要我躲起來就好了。
但是那些小孩後來越做越過份,把垃圾甚至是糞便扔進我住的棚子,因為我沒辦法拿到清洗棚子的水,所以棚子變得又髒又臭,我只好離開那裡,每天躲在巷子裡的雜物堆旁邊睡覺。
從那時候開始,村裡的人就不再拿食物給我了,我只好到處尋找掉在地上的食物,或是去翻垃圾堆,雖然吃不飽,但至少不會餓死,幸好他們不致於連水都不給我,所以雖然很難受,我還是活下來了。
這樣的日子過了好幾年,那些欺負我的小孩子一個個越長越大,可是我卻好像停止了成長,他們看我的眼神越來越奇怪。
有一天,我也不知道起因是什麼,村裡的人們拿起各種東西當武器追趕我,說我是怪物,還說水池的水越來越少、農作物越長越差都是我的錯,因為他們看起來好像真的想殺死我,所以我就從那個叫多羅的村子逃了出來。
後來到了伊勒底,我還是到處靠著撿拾度日,因為人們很排斥外來者,所以我小心翼翼地不跟任何人接觸。
但無論我再怎麼小心,還是被人發現了,鎮長和居民們一發現我就會驅趕我,那倒是沒什麼,我很擅長逃跑,他們抓不到我,可是我偶爾會去蓄水池偷喝水的事被發現了,他們開始安排人手看顧蓄水池,我好幾天沒喝水,終於連跑都跑不動了。
在我以為自己這次真的會死的時候,翠兒坦出現了。
她把自己的水和食物分給我,還去跟鎮長和其他居民交涉,說她會負責照顧我,甚至當我的保證人,如果我在伊勒底做了什麼壞事,由她來負起全部責任。
從那之後我就不再受到驅趕了,雖然人們還是用厭惡的眼神看我,但至少默許了我待在伊勒底,也不再讓我連口水都沒得喝,我就這樣待了下來。
翠兒坦是個說到做到的人,她幾乎天天拿食物給我,明明她自己的生活也很拮据,但她從來不會讓我餓肚子。
對我而言,翠兒坦不只是救命恩人,她的樂觀和善良真的救贖了我,如果是為了她,我甚至願意付出自己的生命。
雖然我因為覺得自己是個怪物,所以不敢太靠近她,甚至極盡所能避開她,但我一直有在注意她,她常去的地方,我天天會去確認路上的安全,有誰因為她臉上的傷疤取笑她,我會偷偷給那個人一點教訓......雖然無法待在她身邊保護她,但我一直盡我所能去做。
可是某一天,在離蓄水池不遠的一片空地上搭起了一個奇怪的架子,用了很多木頭和枯草,因為木頭是很貴重的東西,所以我想那應該是一件很重要的大事,但那時我還不曉得到底怎麼回事。
那天伊勒底的氣氛很奇怪,路上的行人很少,我有種不好的預感,所以想去找翠兒坦問問看她知不知道怎麼回事,但是我到處都找不到她,她不在家裡,也不在她常去的那幾個地方,我幾乎找遍了伊勒底,除了一個地方。
鎮長家裡裡外外聚集了很多人,幾乎所有居民都在這裡了,因為到處都找不到翠兒坦,我只好試著靠近那個眾人聚集的地方,但是外圍的人群裡還是沒有她的身影,可是我又沒辦法進去裡面找,他們應該會把我趕出去,所以我只好在那附近徘徊。
直到天色轉暗,那群人終於有動作了,我看到人群讓出了一條路,有人從鎮長家走出來,其中幾個人拿者火把,鎮長也在裡面,然後,我終於看到了翠兒坦。
她穿得很漂亮,一身純白色的長洋裝,而且是看起來很高級的那種布料,頭髮也弄得很漂亮,瀏海設計成能夠蓋住她臉上傷疤的樣子,頭上還戴著一個可愛的花環。
她真的非常漂亮,在所有人當中她是最引人注目的,我當下還以為她打扮得這麼漂亮是要結婚了,但是周遭的氣氛看起來十分嚴肅,我不知道到底怎麼回事,所以就跟在人群後面走,最後抵達的地方是那個搭著奇怪架子的空地。
當我看到翠兒坦走到架子前面,然後旁邊的人用繩子把她和架子綁在一起的時候,我才發覺大事不妙,當下也顧不得會不會惹人生氣了,我衝過去抓住一個人來問,才終於知道這是怎麼回事。
伊勒底的居民,打算透過獻上祭品的方式,祈求神明降雨。
而那個祭品,就是翠兒坦。
真是...開什麼玩笑!
雖然不知道獻祭求雨這種事居民們是從哪聽來的,但這種事太荒唐了,為什麼翠兒坦要因為這種毫無根據的荒唐事情獻出生命?我絕對無法接受。
所以我衝入人群想要阻止這一切......但是我失敗了。
我被人輕而易舉地抓住,被趕出那裡,我無力阻止那些人,只能眼睜睜看著悲劇發生。
於是我逃跑了,我從伊勒底跑出來,跑進石礫荒漠中,當時我已經完全無法思考這樣毫無準備地跑入荒漠會不會死,我只想從那個地方離開,離得越遠越好。
接下來的事,你已經知道了。」
已經很久不曾說過這麼多的話,身體感覺很疲憊,夜抬頭看向天空,今天的雲似乎很多,星星都看不見了。
他嘆了口氣,再次把臉埋入膝蓋中。
「雖然很不想相信......但那個婦人說的話...大概是真的,那的確很像翠兒坦會說的話,她真的就是那種只要能讓其他人得救,自己怎樣都沒關係的大傻瓜......」
他很慶幸這個姿勢契諾瓦看不到他的臉,因為他知道自己現在的表情一定很難看。
不可思議的是他竟然哭不出來,雖然很難受,但就只是難受而已。
也許......在他內心深處是知道的,知道翠兒坦她是自願的。
沒有誰架著她前往獻祭的地方,她是以自己的意志走過去的。
她一定知道獻祭的事若被他知曉,他一定會反對到底,所以才瞞著他,還打算把自己留下的一切都送給他。
那個大笨蛋......她以為在她死去之後,他能夠心安理得地住進她曾經生活過的地方嗎?
忽然,他感覺有東西滴在他的脖子上,抬頭一看,竟然下雨了。
這片大地很難得下雨,而且還是在這個時候,就好像是老天爺對翠兒坦的憐惜,雖然來得有點遲。
毛毛細雨輕輕拍打在臉上,感覺有點癢,雖然是連火堆都澆不熄的小雨,但契諾瓦還是拿出了容器來盛裝。
看著契諾瓦做事,不知為何心情很平靜,也許是終於把心中最難解的結放下了,他對契諾瓦已經毫無保留。
為什麼以前會害怕這個人呢?他突然有點想不起來,雖然契諾瓦看上去總是在生氣,但若是他早點靜下心來觀察,就會知道契諾瓦和他以前遇到的人們完全不一樣。
即使是氣得扯住他領口的那個時候,契諾瓦也完全沒有真正傷害他。
與那些光是眼神就足以讓人胸口發疼、害怕顫抖的人們相比,契諾瓦根本一點都不可怕。
「......我很訝異人類當中還有那種人存在,難怪那個人對你會這麼重要。」
沉默許久的契諾瓦,終於把臉轉向他開口說道。
「看樣子你已經把一切都告訴我了...那麼,也告訴你關於我的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