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前人類

隔天早上,契諾瓦在一處醒目的房屋外牆上留下了他們接下來要前往之處的訊息後,兩人便啟程離開這個空無一人的小小村落。

按照距離排序,他們首先前往的第一站是卡布坦,這是個跟多羅相比沒有大上多少的村落,人口數也不多,但至少不再看不見人影了。

稀稀落落的村民們在他們到來時起了一番騷動,得知契諾瓦來自契約一族時,所有人的眼睛幾乎是同時齊齊聚焦在夜的瘦小身軀上。

「契約一族帶在身旁的年輕又好看的孩子,一定就是藍吧?」

因為這樣的普遍認知,讓所有看向夜的村民們眼裡燃起了希望,然而現在的他是無法引水的狀態,要是被得知他是個引不來水源的藍,可能會造成更嚴重的問題,於是契諾瓦暫時隱瞞了他的身份,只說他是契約一族還在修行中的新成員。

村民們聽到這樣的介紹後無不露出失望至極的表情,其中甚至不乏有低聲責罵契約一族沒有用處的言論,聚集起來的人們一下子就作鳥獸散,只剩下剛開始非常熱情,現在卻一臉不耐煩的村長留在原地聽取他們來此的原因。

「多羅那些傢伙前兩個月有來過,說什麼想跟我們併村,開什麼玩笑!我們自己都快活不下去了,哪來的資源再分給他們?就叫他們走了。」

村長對於將前來請求協助的人們趕走這件事毫不掩飾地告訴他們,夜感覺有些難受,但曾體會過生活艱苦的他無法責備這樣無情的選擇,任誰都想活下去,如果換作是他,可能也會做出同樣的選擇......

判斷這裡已經得不到更多情報的契諾瓦當即決定繼續往下一個地點前進,夜帶著有些沉重的心情跟上。

趴在契諾瓦的背上,好一段時間彼此都沒有交談,夜不知道契諾瓦聽到方才那個村長的話是不是也覺得心裡不舒服,他有些希望契諾瓦此時的沉默代表他和自己一樣,因為想到同樣的情況下自己也會做出保全自己人的無情選擇而無奈又難受。

可是在他內心深處,似乎又抱持著另一種期待...也許契諾瓦會給他不同的答案。

雖然這麼想,但他直到天色漸暗也沒有開口問契諾瓦,下一個目的地西西耶里已經在眼睛可視的距離,但契諾瓦很堅持不在天黑時進入人類村落,所以他們便直接在荒野中休息,附近沒有岩山遮蔽,契諾瓦就地取材,又是挖溝又是疊石,最後當然也沒有遺漏放血做結界。

一夜無夢,他今天依舊起得比契諾瓦慢,真不知道自己到底是怎麼回事?當他還過著與垃圾堆為伍的日子時明明很淺眠的,怎麼遇到契諾瓦之後就老是睡得不省人事?

把毯子整理好,吃過東西準備啟程,經過契諾瓦昨夜用自己的血液畫出的環形結界時,他發現結界的外側有一灘散射狀的深色乾枯痕跡,和契諾瓦的血顏色不太一樣,帶有一點綠色,他不太確定那是什麼東西留下的,但契諾瓦像是視而不見般走過,也沒有解釋的打算,所以他猜那應該是不需要他煩惱的事...吧?

暫時將疑惑放下,他打起精神準備進入另一個人類村落───西西耶里。

這是個人口約有近500人的村落,面積和伊勒底大小差不多,但和近800人的伊勒底相比人口密度低了許多,村裡的蓄水湖在他們抵達時還有大約三分之一的量,生活水平在這樣的大環境下算是相當不錯,能做到這點是由於這個村落的人們十分團結───同時,也十分排外。

他們靠近西西耶里時,從外側看簡直就像個小型城寨,像是混合不同材料製作而成的板子層層疊疊將村落包圍起來,一見他們接近,大概是警備員之類的人們便集合起來拿著長矛築起防禦,大有他們敢貿然接近就會立刻發動攻擊的架勢。

契諾瓦將固定圍巾的金屬夾子舉高並表明身份,待村人們確認後終於解除防禦,然後和卡布坦差不多的情況再次上演了一遍。

「多羅的人沒有來過,我們這裡不歡迎外人的規矩附近的村落都知道,大概是曉得來了也是白跑一趟所以才沒過來。」

意外年輕的村長是個身材壯碩、看上去大約才三十出頭的男子,雖然沒像卡布坦的村長那樣一臉不耐煩,但聽到他並不是藍時仍然掩不住露出失望的表情。

「明白了。」契諾瓦簡短回答道,視線轉往村長身後的蓄水湖,沉默半晌後問道:「按照你們村裡的用水量,大概還能撐多久?」

注意到契諾瓦的視線,村長側過身也跟著看過去,嘆了口氣道:「頂多......八個月吧?再怎麼節省應該也撐不了一年。」

「八個月......」

聽了村長的回答,契諾瓦不知在思考什麼而陷入沉默,村長在旁邊等了一會兒後,忍不住又開口問道:「如果再找不到藍,後果不堪設想......契約一族有什麼對策嗎?」

「已經出動所有的契了,要是這樣還是沒辦法在一年內解決問題的話,只能說這是命中註定逃不了的滅絕吧。」契諾瓦回答道。

「命中註定...嗎?這個世界還是一樣殘酷呀......」

村長露出一副不知是想哭還是想笑的難看表情,直到把他們送到村子口道別為止,都還是那副難看的臉。

夜忍不住頻頻回頭去看那個村長,他不由得想到之前曾去過的那個綠意盎然的綠洲,如果能把綠洲的位置告訴需要的人們,一定可以幫忙大家渡過難關......但契諾瓦是不會允許那種事的吧?

可是如果真的到了逼不得已的時候,應該還是要把位置公開吧?總不能眼睜睜看著人們死去啊!

趴在契諾瓦的背上,他盯著身前只能看到一半側面的臉,猜測契約一族會不會在真的沒有辦法時,將綠洲的所在位置公諸於眾?

「什麼事?」

就在他左思右想時,契諾瓦突然開口問道,他愣了半晌才反應過來對方大概是注意到他一直盯著他瞧才會這麼問吧......明明連頭都沒轉過來卻發現了,真可怕。

他應該要老實告訴對方他剛剛在想公布綠洲位置的事,但又想到之前契諾瓦毫不掩飾對人類厭惡的表現,總覺得照實說又會惹對方生氣,猶豫過後他還是決定先隨便找個話題來搪塞一下好了。

「呃...看你和村長交涉的時候態度這麼正經覺得有點意外,你不是很討厭人類嗎?我本來還很擔心你會不會一個不高興就揍人...」

「...你當我是沒文化的蠻族嗎?就算討厭人類,我也不會毫無理由就訴諸暴力,更何況藍只會從人類當中誕生,所以再怎麼討厭也不可能不和人類打交道。」

「原來如此......咦?那是什麼?」

視野中突然出現不同顏色的片狀物體,在一大片土黃色中特別醒目,夜瞇起眼睛仔細看了一會兒,發現那些物體似乎是薄片狀,像是布料之類的東西。

「衣服。」比夜更早發現那些東西,卻不以為意繼續前行的契諾瓦回答道。

「哈?為什麼這種地方會有衣服?」夜繼續發表疑問。

「因為衣服不能吃。」

「...你在說啥?衣服本來就不能吃......」

正想著自己跟契諾瓦好像在雞同鴨講時,他們與那些殘破成一片片的衣服距離越來越近,契諾瓦沒有直接通過那片區域,只是從附近經過,但夜還是注意到了那片區域有些異常。

原本土黃色的砂石地,有大片大片不規則狀的深色痕跡,殘破的衣服就散落在這些痕跡當中。

夜立刻想起契諾瓦在他們落腳處周圍圈出的結界,乾掉之後就像這種顏色。

「等等...那是血嗎?可是這麼大量的血......」

契諾瓦的腳程非常快,他們沒多久就離那片異常的區域越來越遠,夜頻頻回頭張望,而一直沉默著奔跑的人直到那片區域完全消失在夜的視線範圍內後才終於開口解釋。

「這附近有亞人出沒,大概是落單的人被吃了吧。」

「......啊?」

夜發出呆愣的單音,腦袋一時間無法理解契諾瓦用平淡語氣說出的話語,過了好一會兒才總算恢復思考能力。

「吃?你是說、有人被那個叫『亞人』的吃掉了?」

「這種事需要驚訝嗎?荒漠中大多數種族都是雜食性的。」雖然看不見表情,但夜完全能想像契諾瓦此時肯定露出了「你在大驚小怪什麼?」的欠扁模樣。

「我在這附近的村子生活這麼久,還從來沒聽過有誰被吃掉啊!」大概是受契諾瓦老神在在的態度影響,夜突然覺得自己對異常狀況的接受能力提升了。

「因為人類大多數時候是集體行動的,落單的機會很少,而且亞人沒有固定的據點,大概是最近才來到這附近的。」

聽了契諾瓦的說明,夜才反應過來的確是如此,人們通常不可能單獨跑進荒漠中......除了像他當初那樣不管不顧跑進荒漠中的莽撞笨蛋,沒死真的只能說運氣太好了。

「......可是,為什麼會有人單獨跑來這種地方?」默默自省的夜繼續提問。

「不難猜到吧,是大規模遷移的群體裡跟不上而被落下的。」契諾瓦回答道。

「大規模遷移的群體......你是說,我們現在在找的多羅村民?」

「可能吧。」

「......」

曾經扶養過他的村莊裡的某個人在這樣荒涼的地方被什麼給吃了,這樣的事不知為何總覺得有些不真實。

那個在這裡被抹消了生命的人,也有生養他的人存在,也許還有後代子孫,也許有幾個要好的朋友,也許是個做過壞事的人,又也許是個大好人也說不定。

但是當他在這個地方死去、連屍骨都被啃食得乾乾淨淨之後,一切就結束了。

也許有留下什麼遺物、也許什麼都沒有留下,從此以後,那個人存在過的證明可能就只留在認識他的人們的記憶之中。

夜曾經覺得生命的重量應該很重,尤其是對自己而言很重要的人更是如此,可是當他見證了生命的消失時,卻又覺得生命簡直輕如鴻毛,只一陣風吹過就消失得無影無蹤。

死亡讓他不由自主想到翠兒坦,那個善良又開朗的女子曾經是他最想守護的存在,卻因為一個愚蠢又毫無根據的理由而被迫結束生命,如此輕易的,徹底從這個世界上消失了。

他以為自己會深深地憎恨那些直接或間接殺害翠兒坦的兇手,當他在夜晚的荒漠中拔腿狂奔時心裡的確是這麼想的。

但是當他從死亡邊緣獲救、受到了他人的溫柔對待後,心中那股期望著這樣不合理的世界乾脆毀滅算了的念頭卻一下被澆熄了。

明明重要的人死了,他卻無法為了翠兒坦一個而捨棄掉其他所有人。

因為他知道,如果立場對調,翠兒坦一定也會做出同樣的決定。

再怎麼痛苦不堪,那個溫柔的人都會選擇原諒,並祈禱所有人都能獲得幸福。

他就是被這樣的翠兒坦救贖的,所以他也想走在翠兒坦希望的未來道路上。

既然他握有能夠改變現狀的能力(雖然發生了意外狀況),他會盡一切努力讓這個世界回歸正常軌道。

否則,將來某一天他在那個世界見到翠兒坦時,肯定會被痛罵一頓的。

給自己做了番心理建設後,胸口那股鬱悶感稍微好了點,他看向始終沉默著奔跑的人,每當這種時候,就會特別感激契諾瓦是這樣的性格。

「...你說的那個叫『亞人』的生物長什麼樣子?」夜試圖找點新的話題,而他覺得那個名稱裡有個人字的未知生物最令他好奇。

「那是遠古時期受到汙染的人類演化而成的變異種,外表還稍微能看得出人形,沒有理智也無法溝通,是一種只剩下生存本能的異類,勉強算是大地種族之一。」契諾瓦解釋道,夜卻因為這太過出乎意料的資訊而驚呆了。

「欸?你是說亞人原本是人類?可是......原本是人類的亞人卻把人類吃掉了?」

「『曾經』是人類,現在已經是另一種生物了,亞人憑藉生存本能行動,人類在他們眼中跟其他生物沒有差別,都只是食物。」契諾瓦像是在講解知識的老師般,用不帶感情的語氣說明這些聽起來很駭人的事。

「我的天......到底是被什麼東西汙染才會把人變成另一種會吃人的怪物......」

「傳說是某種叫『生化武器』的東西,那個東西是人類自己製作出來的,結果在歷史上的『第六次大滅絕事件』爆發後,那個東西從原本的容器外泄,導致大規模的汙染,現在的亞人就是在那次汙染中存活下來的『前人類』。」

「......」

「很愚蠢吧,人類簡直是『自作自受』這個成語的最佳典範。」

當夜還因為方才聽到的資訊過於震撼回不過神來時,契諾瓦又多補充了一句,語氣滿是嘲諷。

即使是已經證實他是藍的現在,也依舊認為自己還是個人類的夜,每每聽到契諾瓦這種排斥人類的發言就覺得很是不快,何況成為他心靈支柱的翠兒坦也是人類,這讓他更加難以忍受這樣的言論,忍不住想反駁。

「你自己都說那是『傳說』了,那麼久遠以前的事誰知道呢?說不定傳著傳著就跟原本的情況完全不一樣呢!」

「......啊?」

很難得在奔跑中回過頭來看他的契諾瓦毫不客氣掃來一記白眼,雖然只是短短一秒的事,夜卻像被猛獸瞥了眼般嚇得冒出冷汗。

「本、本來就是嘛...你要怎麼證明那些傳說是真的...」夜反駁的聲音越來越小,在聽到契諾瓦發出一聲冷哼後乾脆連呼吸都屏住了。

「我幹嘛要證明?與這個世界有關的重大事件全部會被『時間種族』記錄下來,那是誰都不可能會去懷疑的真實。」

「時間種族?之前好像聽誰說過......那是什麼?」

「跟你同樣屬於神聖種族當中的一種,是歷史的見證者,他們存在的唯一目的就是記錄這個世界所發生的一切。」契諾瓦說到這時停頓半晌,又多補充一句。「你如果不相信,等解決引水的問題之後,我可以帶你親自去看這個世界的歷史記錄。」

剛才的確在心裡偷想著「除非我親眼看見,否則我才不信」的夜聞言愣了下,驚訝道:「那是可以去看的嗎?」

「時間種族住在時空裂縫中,可以從一個被稱為『三角洲』的地方進入。」

「時空裂縫...?一堆聽不懂的東西...」夜覺得自己越聽越頭大了。

「我知道你很無知,不過沒關係,關於這個世界的常識我會找機會一點一點告訴你。」

「......」

雖然他也承認自己很無知,但是從別人嘴裡聽到就是忍不住火大。

「對了......你們契約一族的外型也很像人類,難道你們原本也是人類,受到汙染之後才變成另一個種族嗎?」為了把話題拉回正軌,夜提出另一個很在意的點。

「......」

契諾瓦這次沉默得有點久,夜正冒著冷汗想著他該不會踩到地雷而得不到回答時,契諾瓦終於回話了。

「......我不否認我們的祖先原本也是人類,但是我們轉變為另一個種族不是因為受到汙染,而是收到了天啟。」

「天啟?那又是什麼?」

「要解釋的話得從『第六次大滅絕事件』開始說起......晚點再說吧,目標在前面了。」

被提起的好奇心突然被喊停,夜本想抱怨幾句,卻在抬起頭看向前方後整個人愣住了。

雖然距離還有些遠,但他卻能肯定那就是自己不久之前才逃離的地方。

伊勒底───今後可能只會出現在惡夢中的小鎮,他再次到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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