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六夜 熊

    天色渐暗,风越来越冷,雪越来越大。而我眼前的两条岔路还是看起来一模一样。


  是的,我在山中迷路了,此刻正捏着小小的手电,一边在寒风中发抖,一边绝望地向前走着。


  我确信自己就在山脚下的某个地方,最近的公路说不定就在百米之外,但我却死也找不到出口,在这天杀的鬼地方兜兜转转了整个下午,耗尽了所有体力,头脑也被恐惧和疲惫填满。


  地图真没问题吗?我干嘛突发奇想爬雪山?还弱智地挑在秋天?明知自己身体弱,还没有登山经验,为啥不找个旅伴?


  几个小时内,我骂天骂地骂自己,然而现在已心如死灰,连悔恨的力气都没了。我大概会在风雪中失去知觉,然后倒毙在风雪中,最后被蛆虫啃掉所有血肉,只给父母留一具愚蠢的骨架。


  忽然,一点橘光出现在了左侧岔路的尽头。我愣了一下,擦掉眼睛上沾的雪花确认了好几次,接着狂喜地失声大笑。


  是间小屋!是我原计划要去的民宿!它就在眼前!我不用死了!


  我一下子来了精神,僵硬的腿似乎也柔软下来。我踏着雪,快步向橘光走去。那是间木屋,屋内亮着灯。每走一步,木屋的轮廓便清晰一分,我的心情也轻快一分。


  我紧紧盯着木屋,看见窗户后的人影,看见屋内的燃烧的壁炉。风雪中,我隐约看见似乎还有个人潜在屋后的黑暗中,但兴奋的我立刻将它归为了幻觉。


  终于,我到了木屋门前。我正要敲门,门却砰地一声自己打开了,将我撞了个趔趄。我没稳住身体,向后倒在雪地上。


  我抬头仰视,一个满脸胡子的男人穿着一套单薄的衬衣,提着一把猎枪,用黑洞洞的枪口指向了我。他大叫道:


  「不许动,老实趴在那,偷猎的!」


  他的声音粗犷,和风雪一样刺骨。我打了个寒战,回过神来,语无伦次地回答:


  「我不是偷猎的,我是游客,迷路的游客!你看我身上的装备!我预定了这儿的民宿!」


  男人上下扫视了我一番,将枪口放下,然后将我拽起来,拉进屋中。他将木屋的门一关,呼啸的风声顿时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柴火燃烧的噼啪声。


  我局促不安地扫视着木屋。这里相当狭小,只有一张放着厚衣服的床,一个壁炉,一个火炉,一张摆满报纸、放着一个录音机的桌子。


  木屋的角落里摆着猎枪、弹药和几箱食物和、水和啤酒,墙上挂着一副破破烂烂的旧地图。除此之外,墙上还挂着一部电话,但电话线已经被剪断。


  这里似乎不是民宿。


  「迷路的游客?每年总会有那么一两个疯子干出这种事,不把自己玩死……」


  男人一边骂骂咧咧地数落着我,一边将枪放到墙边。可说到一半,他却停了下来,确认似地观察着我的脸。我也同时观察着他的脸。接着,两个人同时惊讶地说出声:


  「舅舅?」


  「小叶?几年不见,都长这么高了。」


  舅舅顶着大胡子,夸张地笑起来。我也忍不住微笑。在受了一下午、半晚上的罪之后,竟能在这遇见亲戚。


  房间的气氛一下子和缓起来。舅舅提起火炉上的烧水壶,为我们一人倒了杯水,又煮了两杯方便面,放到桌上。我和舅舅在桌边面对面坐下,享受着火炉的温暖。


  精神放松后,我才发现他似乎也很疲惫,眼中带着血丝。


  这期间,屋外的风雪也变小了许多,几乎停了下来。


  「我妈说您是位警察来着。没想到会在这撞见。」


  「我确实是警察,暂时借用这间护林员小屋而已。你就在这睡一晚吧。明早再出发。」


  我看了眼墙上的钟,其实才8点多。我又瞥了眼地图。红点标记的是这间木屋。


  「谢谢您。不过我已经订了民宿,名字叫xxx。啊,就在那里。」


    我在地图上找到了民宿的位置,离这不远。但舅舅说:


  「别看了,地图不准。那地方很远,要走个一小时左右。你走了这么久,最好别在逞强,而且……」


  说到这,舅舅忽然顿了一下,眼中闪烁着莫测的光。他放低声音,继续道:


  「……而且,林中不止有你一个人。」


  我不由打了个寒战。进木屋前,我看见的那个模糊的人影,莫非并不是幻觉吗?


  如果真是如此,在这样一个雪夜,他独自一人在林中做什么呢?


  木屋忽然变得冷了些。


  「您是说,森林里有其他人?比如,呃,通缉犯之类的?」


  舅舅摇了摇头。他摆弄着桌上的报纸,然后将其中一份放到了我面前。


  这是一周前的当地日报,头条写着《林中恶魔的第七位受害者》。


  不祥的标题下是一张黑白照片。照片中,一名年轻女人穿着登山衣,站在通往森林深处、雪山高出的土路上,向着摄像头微笑。


  她的笑容,她的衣着和我那么相似,令我不寒而栗。


  舅舅说:


  「不知道。林中确有什么会害人命的东西,至今已残忍地杀害了七个人,我也正是为此而来。


  可是,还没人能断定它具体是什么。你习惯看血浆片吗?」


  「呃?看过几部。」


  舅舅将报纸移开,露出一沓照片。照片中记录的似乎是一片被某种褐色液体浸透的雪地,上面杂乱地散着各种红色小块。整张照片中,我唯一能看出形状的就是一部半掩在雪中的手机。


  她被分解地太过彻底,因此,我花了数秒钟才意识到那是具被分尸的尸体。


  我几乎当即就要呕吐出来,忙撇开实现,捂住嘴巴。恶心感久久不散,照片上的内容在脑海中挥之不去。好不容易缓过来后,我问:


  「这……这是机密的照片吧?我能看吗?」


  「别说出去就行了。抱歉哈。这几周来,我日夜待在这屋子里,独自研究着这些照片。再不与别人分享一下,实在是有些难以忍受。」


  舅舅的语气带着歉意。我立刻明白了他眼中的血丝从何而来。我装作不在乎的样子,重新将目光放到照片上。


  「没关系。您辛苦了。每位受害者都变成了,呃,这样吗?」


  舅舅将照片挪开,露出更多凄惨的遗体。一个个曾会说、会笑、会思考得到人类被完全拆解,变成冰冷、僵硬的肉块,定格在照片中。


  「是的。每到这样的雪夜,当地人便会担心起来——他们很有可能在第二天发现这样的尸体。他们找不到作案的人或兽,已经渐渐将此当做了近似诅咒的秽物,连谈都不敢谈。


  不过……我其实分析出了一些端倪。这个神秘的杀人者,应该是一只熊。」


  我回忆着入山时看见的一个个警示牌。没有提示熊出没的。而且,熊怎么会如此狂暴?做这些无意义的、仿佛只为显示残忍的破坏?


  舅舅似乎看出了我的疑虑。


  「只有这种大型猛兽才能有如此破坏力。的确,这座森林中没有熊,从未有人目击过;但这座山脉的对面有。也许,有一只离群的怪熊独自翻过山脉,来到了这里。正常的熊不会这么狂暴,但总有异常的个体。


  最后让我下这个判断的,是最新一名受害者留下的手机。我们在其中发现了一段录音。」


    舅舅拨弄几下录音机,将其打开。


  一个愉悦的女声在屋内响了起来。她讲述着自己白天爬山的见闻,讲述着明天的打算。我正入神地听着,录音里忽然出现了一声沉重的脚步声。接着,一个怪异的人声响起:


  「拟否一死多?」

    

  这句话毫无意义,且说得含混不清,仿佛说话人才刚刚学会开口。


  女声沉默了片刻,似乎在辨认着发生了什么事。可紧接着,她便发出一阵刺耳的、恐慌的尖叫。她似乎跑了几步,但接着就砰地倒在地上。之后,血肉撕裂的声音四起,刺得我耳朵发麻。


  人比想象中强韧,或者杀人的东西比想象中更加残忍。女人的呼救声数分钟后才变弱,消失。


  一时间,屋内又只剩下了柴火燃烧的声音。我正要说话,却听见一声怪异的尖叫响起。这叫声愉悦至极,听着似乎是熊,却又夹着人的成分,似乎是人在模仿熊……又好像是熊在模仿人。


  我惊得头皮发麻,动弹不得。数秒的沉默后,电流声消失,录音结束了。舅舅说:


  「就是这样。我不相信世界上存在这样的人,所以,只能相信那是只熊。」


    我久久回不过神,不知该如何答复舅舅。舅舅打破了沉默:


  「好了,恐怖故事就到此为止。我们聊聊别……」      


  他说到一半便停下了。我们两人同时听见了一声闷响。


  一声与录音中极度相似的闷响。似乎是什么人在拖着脚步行走,又像是什么东西坠落在了地上。舅舅站起身,拿起猎枪,说:


  「风雪已经停了。如果我待会出事,你不要管,立刻离开屋子,直直向南走。」


  我紧张地、僵硬地点了点头。舅舅走出木屋,将门拉上。我听见他蹑手蹑脚地绕到屋后,听见他对着某处开了一枪。最后,我听见一声似人似兽的话:


  「拟否一死多?」


  ……


  「哟,醒了。现在身体还好吗?喝得下牛奶吗?」


  民宿主人端着一杯热牛奶,来到我的床边。我接过牛奶,小口小口地喝下。


  「谢,谢谢你。我的舅舅找到了吗?」  


  据民宿的主人说,我在凌晨倒在了民宿的入口,虽未昏厥,但也失去了理智,问什么都只能回答「熊」或者「舅舅」,接着便断电一样陷入沉睡。十分钟前,我总算是醒了过来。


    我来不及说清缘由,立刻向民宿主人求救,希望他们能报警,能帮忙搭救。


  主人说:


  「我的人还在路上呢。你要是已经冷静下来,不妨说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为何这么害怕?你舅舅又具体遇见了什么危险?」


    「……是那个所谓的林中恶魔。我和舅舅遭遇了他。」    


  主人怜悯地说:


  「你们遇见了那个杀人魔?那个疯子确实可怕。」


  听到这回答,我一时惊得不知该从何问起。好久之后,我问:


  「什么?你怎么能断定它是人?」


  主人莫名其妙地说:


  「你问怎么能断定……?那家伙在三天前就被抓住了,说其实是当地的一个小警察,不知怎么地发了疯。


  他昨天逃离了追捕,跑入林中。昨晚,护林员发现了他的踪迹,结果只来得及打个电话报警,便没了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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