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六夜 末裔

    这天深夜,天空下着小雨,街上只看得见一辆出租车。忽然,司机看见一个男人站在路灯下向他招手。


  司机隐隐觉得男人有些面熟。他驱车过去,问:


  「去哪?」


  「去忘川水库。」


  「……现在?你不是要去自杀吧?」


  忘川水库是知名的自杀圣地。光说今年,司机已经看到3起在水库自杀的新闻,甚至怀疑自己载过一个。这些人无一例外,都选在下着小雨的晚上孤身前往那里,好像有什么东西在那儿吸引它们。


  男人倾斜身子,露出背上的孩子。他的小脸和父亲一样苍白。


  「不是,我怕死的很,是去给他治病。雨还在下,让我先上车吧。」


  男人的声音轻而嘶哑。司机不由得想起同行间流传的故事——溺死鬼会在雨夜爬上岸,假装自己只是被雨淋湿,请求司机将他们载上车。


  司机驱散杂念,打开车门。男人爬进后座,将孩子小心翼翼地放在椅背后。


  几声咳嗽后,车子重新启动,向着水库缓缓前进。


  司机不着痕迹地透过后视镜观察着自己的乘客,却只看见了对方的眼睛。一双苍白、布满褶皱的大手自后座之后伸出,轻轻地捂住了乘客的口鼻。


  司机大吃一惊,不由得猛踩了下刹车,手中方向盘也失去了控制。他赶忙将注意力集中在车上,回到正轨。乘客的声音自后座传开?


  「怎么了?」


  司机做好心理准备,又瞥了眼后视镜。刚刚的手已经消失,好像只是个幻觉。乘客微微长着嘴,表情略显惊讶。


  自乘客上了车,车舱内便弥漫着一股鬼气。司机决定说几句话,冲淡这种氛围。


  「不好意思哈。对了,你刚刚说去治病,那不该去医院吗?」


  「我已经带他去了各种医院。本地的,国外的,中医西医都试过。治不好。他得的是种很少见的遗传病,一种几乎无解的绝症……和我小时候一模一样。」


  尽管可能会打扰男孩休息,两人还是低着声音交流。


  「当时就去水库治好了吗?」


  乘客没有正面回答「是」或者「否」。


  「你听我慢慢说吧。我第一次犯病是在考场上。那时我对自家的遗传病一无所知,只觉得教室里的空气忽然被替换成了水,涌入我的七窍。我惊慌失措,大张着嘴巴试图呼吸,却只是呛到了自己。


  最后,我倒在地上,像只溺水的老鼠一样疯狂抽搐。」


  司机忽然想到了那双手,那双捂住乘客口鼻的手。


  「……真可怕。」


  「实际上,那是最轻的一次发作。之后半年,我每月发作一次;接下来变成每周一次,到最后几乎天天都要经历一次溺亡。


  渐渐的,我的身体逐渐衰弱,已经处于死亡的边缘。我妈的精神几乎崩溃,夜夜哭叫,我爸则变得愈发沉默寡言。我家虽然有不少积蓄,但这些钱却无法救命。」


  类似溺水的遗传病。小有财富的家族。两个线索结合在一起,司机想起了在哪见过男人。


  那是约二十年前的一份报纸。在介绍轶事的板块,记者采访了当地的一位富人。富人说,自家自百年前来便一直有着齐天的福运,总能自战事、盗匪手下幸存,也总会在某个时机获得一笔意外之财。


  相对的,他们家的主人也无人能活过30岁。要么因一种离奇的遗传病暴亡,要么就在差不多的年龄失踪。


  报纸上提供了富人的照片。时至今日,司机已记不得他具体的样貌,但仍能断定乘客与他有九成相似。两人的年龄、眉眼、脸型、乃至神态都一模一样。只是,富人相当富态,脸上也带着神采;乘客则骨瘦如柴,若闭上眼睛,司机甚至无法断言他是死是活。


  一个二十多年前就发病垂死的人,至今当然不可能仍旧健康地活着。


  一个二十多年前的人,回到世间,搭上车子,又是要去什么地方?


  司机的身体渐渐僵硬起来。他不敢再去看乘客,只是盯着眼前的路,想要尽快前往忘川。


  后座,乘客仍在讲述他的故事。


  「我爸妈和现在的我一样,跑了国内外的医院,试了各种有效的没效的科学的玄学的方子,但连减缓病情都做不到。爸妈原本非常恩爱,但那之后也开始互相指责,频繁吵架。


  某天晚上,我在梦中发了病。我记得妈进来给我擦了汗,然后是爸进来端着我的脸看了一会。最后,他们一齐走出门外,在走廊里低语起来。我那时神志不清,墙壁又厚,只听见两人先是严肃地聊了一会什么,接着妈便又哭了起来。


  不过,我至今还记得父亲说的最后一句话:我会做的,我们家就是这么过来的。」


  「那晚前,我爸几乎从不提其他亲戚;在那晚后,他才将我领到公墓去,带着一本古老的家谱,花了数天的时间为我讲述家族中每个人的生平。他讲他们何时出生,怎样成长,与谁相爱,如何莫名其妙地发财……以及最后怎样消失在水库中。


  嗯,严格来说,有一半的家族成员是直接暴亡或者失踪了,剩下的一半则全部消失在了水库中。前面那一半人寿命虽稍长,相对的都没有后代。我父亲,我,还有这个孩子以及散落在外地的其他远亲,都是后一半人的后裔。


  他讲得非常认真,把每个细节都说的一清二楚,并且严肃地要求我日后也要将这些东西牢记在心。」


  雨依然在淅淅沥沥地下。司机将窗户关紧,把暖气开得更大了些。


  乘客继续讲述:


  「讲完生平后的第二天,我们家久违地一起去爬了个山;中午,我们到饭馆里面吃了一顿,晚上又到影院里看了场电影。那时我的病已经很频繁、很严重,但当天却一点症状都没有。


  我玩的很尽兴,也很累。散场出来后,我已经非常疲倦,睡在了父亲怀中。我隐约还记得他和母亲告了别,站在路灯下叫了辆出租车。


  再然后,我就彻底陷入沉睡了。第二天早上醒来时,我发现自己一个人躺在水库的旁边,身旁摆着一个早餐三明治。三明治下压着一张父亲写的字条,叫我留在原地,等母亲来接……还叫我好好活下去。」


  乘客的故事讲完了。车子陷入了一时的寂静。司机隐隐有了种猜想。他鼓起勇气,再次看向后视镜。这次,他看出了乘客脸上的疲惫和不安——那是人才会有的表情。


  司机问:


  「冒昧问一下。你的父亲是不是姓林名诺?过去,我似乎看见他接受采访,讲你们家的故事。」


  乘客显得有些错愕。不过,他很快自然地笑了起来:


  「是的。他是接过本地报社的采访。没想到还有人记得。」  


  司机放下了心,同时对自己刚刚的无礼猜想有些愧疚。


  小雨中,他慢慢地开着出租车,将乘客送到了忘川水库边。


  乘客结清路费,背起仍在沉睡的孩子,走入雨夜。正要离开的时候,司机说:


  「我还能帮点什么忙吗?明天早上我有空,可以来这再跑一趟。」


  乘客笑着点了点头,转身走向水库。


  司机隐隐看见水库门口似乎有个白花花的、近乎人形的东西在等着乘客。他下意识地认为那东西不能细看,便将其归咎于幻觉,驱车离开。


  ……


  第二天清晨,司机照常在街上接单。上班高峰过后,路边的乘客少了不少。司机正决定趁机去趟水库,却见一个背着相机、拎着小包的人急吼吼地拦车。


  他开过去。那人说:


  「去忘川水库。开快点,我多付你钱。」


  见对方焦急,司机赶忙打开车门。待他坐定,司机一边开车,一边问:


  「啥事这么急?您是水库那干活的人吗?」


  「不,我是记者,我得去抢新闻。今早,有人在水库那发现了具浮尸。」


  司机微微一惊。他立刻将尸体和昨晚的乘客联系到了一起。他暗自叹息的时候,记者继续说:


  「浮尸本身倒还不算稀奇。浮尸旁边还有别人。」


  「别人?」


  「是的。目击者见到的时候,那人正死命地将那具可怜的小尸体按入水中,嘴里还念叨着『请收下他,请收下他,请再治我一次』之类的胡话。


  待目击者走近,那个人忽然倒在地上抽搐起来……像有人死死掐住了他的脖颈。」

你的回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