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五章 梦中人

    「大夫,今天我感觉很好,可以不开八音盒吗?」


  「恐怕不行。音乐是治疗失眠必不可少的一环。下一位。」


  「……好的,谢了。」


  试药人接过今天的药和八音盒,走出门外。门外还排了三个人,脸色和他一样憔悴,表情也和他一样的阴郁。


  又少了两张熟面孔。看来,又有两个人提前结束了疗程。


  他将八音盒放入口袋,瞥了一眼走廊上方的监控,慢慢地走向餐厅。


  接受失眠治疗已经六天,还差一天便可完成疗程,拿到奖金。


  这间研究所处处让他感到不安。随处都有监控,随处都有锁着的门。持着武器、面无表情的警卫在走道里木偶一样站着,其他试药者则像僵尸一样徘徊,时不时朝试药人投来意义不明的目光。


    试药人总觉得这里隐藏着一个秘密,只有他对其一无所知。  


  一个月前,他无意间看见了研究所的海报。现在,他只模糊地记得最后的一段话:


  【……正在研究一种强效失眠疗法的副作用。欢迎18~48岁,无心脏病、听力清晰的健康成年人前来试药。工资……】


  如海报所说,这种疗法极其有效。


  试药人自20岁以来没有一天在一个小时内入眠。无论是喝牛奶、吃褪黑素、睡前运动都无法带来哪怕一丝一毫的缓解,他每晚都得看着沉睡的城市,在痛苦的清醒中强迫自己昏厥过去。然而,在参与试药的第一天,他只是吃了一片药,听了一段音乐,便立刻跌入了梦乡。


  开始时,试药人还很庆幸自己参与了测试。但到了第二天,他便做了一个噩梦。他本以为是巧合,却在之后的每一天内都做了一个内容相同,却更加清晰的梦。


  尽管仍无法记清梦中所见,试药人知道那一定极其恐怖,甚至超越他的心智所能理解。否则,他的精神状态也不会比失眠时还差。


  时间正到傍晚,餐厅人不多。餐厅的装潢十分浮夸,摆了好几面一人高的梳妆镜,旁边还放了一些供员工使用的衣服。


  仅有的几个人遥遥分散在不同的桌子上,一边咀嚼着食物,一边对着餐盘自语。不知是否是试药人的错觉,他总觉得所有人在他进来时都稍稍偏过头,隐秘地瞥了他一眼。


  试药人打好饭,在餐厅角落找了个位置坐下。接着,一个穿着白衣的人忽然坐到了他的对面。这人的脸色和衣服一样白,眼睛几乎要从眼眶中挤出来,下面涂着极为浓重的黑眼圈。


  看来,对方也是来参加试药的。


    试药人吓了一跳。他觉得对方隐约有些面熟,似乎在最近几天就见过,却怎么也说不出具体是哪里——反正没在领物资的队伍里见过。


  白衣人问:


  「你最近做的是什么梦?」


  试药人犹豫了一下,没有理睬。白衣人也不追问,自顾自地说了下去:


  「来这以后,我天天都做噩梦。梦里,我仍然躺在自己的床上,但周围却静到了极点,听不见那些研究员的脚步声,也听不见屋外树叶的沙沙声。」


  试药人的手停下了。他不可思议地看向眼前的白衣人。


  这个人的描述立刻唤醒了他模糊不清的记忆。对方说的和他做的梦……至少开头完全一致。


  试药人看着对方,说:


  「然后,房间外忽然响起了一阵乐音,打破了这片寂静。伴随着乐音的是某种生物的脚步声,慢慢向房间迫近的脚步声。」


  白衣人一下子激动起来,站起来握住试药人的手。他立刻意识到这么做不合适,有点尴尬地坐了回去。


  「是真的。我们做的真的是同一个梦。昨晚的事不是幻想!」


  试药人的梦没有这么清晰。实际上,他刚刚说的已经是全部记忆,后续的东西一概非常模糊。


  「抱歉,我已经忘记了。你到底是谁?应该不是试药的吧?」


  白衣人压低声音,将眼睛瞪得更大:


  「忘记也没关系,我再讲一遍。我是试药的,上一次试药的人。上次,我觉得梦里的东西越来越清晰,很快便可完全看全,便没有在第六天放音乐吃药,结果在当夜被赶了出来。


  可出来后,我便再也没能入眠,好像身体本身在抗拒进入梦中。


  于是,我……我昨天又来请他们让我半途加入了。」


  「为什么不问问那些参加完疗程的人?」


  「因为他们都不见了。我走之前就跟两个人交换了电话,约好结束后出来见见,但他们再也没有音讯。」


  「那两个人也在梦中见到你了吗?」


  「不知道。他们不肯跟我谈自己的梦。」


  餐桌上陷入了短暂的寂静。试药人感到那个秘密开始迫近自己了。


  他可以现在就结束疗程,离开这个鬼气森森的地方。但他有预感,若自己真的如此选择,迟早会像白衣人一样去而复返。所以,他和昨晚的自己不约而同地提出了同一个想法。


  「今晚,我们再在梦里见一面。一起去看看那东西的脸。」


  ……


  深夜,试药人回到自己的房间,呆坐在床边,看着头顶的监控和广播。很快,房门和往日一样,咔嚓一声自动锁上。


  紧接着,广播中便传来一段冰冷的女声。


  「已到23点30分。请各位于24点前伴水服下吞剂,并开启今天发放的八音盒。」


  试药人深呼吸一口,想让自己冷静一会,但这反而令他更加焦虑。他吃下药片,接着伸手去拿八音盒,却不慎将这精密的小玩意打翻在地。他慌忙把这东西拾起来,转动发条,但机器没有发出乐音,只发出一阵走调刺耳的噪音。


  试药人紧张地看着广播。白衣人会在半夜被赶出研究所,自己没能奏响音乐,说不定也会被赶出去。但是,广播迟迟没有响起。


  相对的,试药人的头脑渐渐迟钝起来。他不再考虑太多,爬上床闭上眼睛。


  某个时刻过后,试药人在黑暗中睁开了眼睛。他仔细倾听着周围的动静,发现门外虽无人在走动,但窗外的树木正在随风摇曳。他又咬了咬舌头,感到一股真实的刺痛。


  这的确是现实。


  他刚刚失去意识,睡着了,但却并没有做那个熟悉的梦。看来,只能明天再跟白衣人聊聊了。


  正想着,试药人的手机响了起来。他伸手拿来一看,发现白衣人发来了一条消息。


  【我已进入梦中,现在去餐厅,请你过来。】


  他们的确约好在梦中用手机联系。但这是怎么回事?梦里的消息为何传到了现实中的手机上来?


  试药人犹豫了一下,走到门口,试探性地扳动着门锁。本应牢牢锁上的门竟轻易地开了。


  试药人发现自己并未感到多么惊讶。因为他早已在梦中做过同样的事情数次。此时,那些尘封的记忆几乎全部复苏了。


  没错。走出门外,进入走道,打开手机。


  试药人将光芒投向地上。那是另一名眼熟的试药者。他躺在地上,胸口还在微微地起伏,两只耳朵流着鲜血,两只手则紧紧捏着他自己的眼球。


  试药人惊得动弹不得。在他的记忆里,梦里的走廊应该空无一人,而且一尘不染。


  伤者的嘴唇不停地颤抖。试药人伏在他身边,听见他在喃喃自语。


  「……来,来了,他还是来了,他进来了……」


  试药人看见有半截纸条插在他的裤兜里。他忍着恶心,自裤兜中取出。


  【


  17、听见音乐后,房门会解锁。请不要待在屋内,出门在规定的路线上巡游。


  18、若遇见持有八音盒的人,向他们询问姓名、当天的日期及本国的首都。如果他们正确回答,则继续巡游。如果他们回答错误,打开摄像头,并用拉丁文询问他们在1672年4月12日晚做了什么事、1824年9月7日在哪里。


  *首先使用镜子。


  *必要时,允许使用杀伤性武器。警卫也会协助你们。


  19、切勿在指定区域外睡觉,无论早晚。若感觉精神不振,立刻结束工作,交给他人接班。


  20、不要向持有八音盒的人透露你们的工作内容。


  】


  试药人继续向餐厅前进。几步后,他看见了另外一个试药者的尸体,接着又是一名警卫的尸体,然后是一团警卫的尸体,最后是几团失去名字的肉体。


  奇怪的是,他竟然毫无折返的想法,几乎是被肉体带着向餐厅继续前进。


     所有活人或者尸体都不约而同地退到了走道的墙壁上,似乎有什么东西自走道中央经过。


  试药人已经到了餐厅前的最后一个走道。他听见一阵熟悉的乐音自餐厅中悠扬地回响。


  他已经想起了噩梦的全部内容。那个超越他心智理解的东西就在餐厅中,就在餐厅的镜子中。


  不过今夜,它应该不止存在于镜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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